不想当记者成世代心声,大学教师也不鼓励,台湾新闻业如何走下去?
“会不会正是因为做新闻的人真的少了,我才更想踏入新闻产业呢?”
在台湾新闻系的第一志愿、国立政治大学新闻学系任教20年的副教授方念萱,这几年却萌生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她不知道该怎么鼓励学生进入新闻业。
“我讲不出这行业到底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身为传播学者的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新闻学的价值、新闻记者之于社会的使命与意义⋯⋯但眼看台湾媒体业界长期的低薪待遇,以及记者一职日渐消跌的社会地位,这些产业的沉疴,足以令她下定决心,不再积极地把学生送入新闻业。
“第一,我不会主动把学生送去业界;第二,如果有媒体单位来找我(推荐毕业生去面试),无论交情再好,薪水给低我一定不帮,因为钱很重要,我不理解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告诉年轻人钱不重要?如果月薪开三万,或是像前几年给两万多,学生还是一个接一个去,媒体老板只会觉得:有人来啊,不用加薪啊。”
“好的学生,以后到哪里对社会都会有贡献,我不会再把学生放上‘媒体是第四权’的祭台了。我现在就是这个态度。”方念萱的言词中,没有半点犹豫。
然而,这不只是一位新闻系教授的个人觉悟。过去十年来,“没人想当记者”的心声逐渐蔓延成为台湾一个世代共同的体悟。
新闻系魅力不再
首先是新闻系的魅力不再。
例如台湾最早成立新闻学系的政治大学传播学院,在十年前将辖下三个主要科系(新闻系、广告系、广电系)改制为“大一大二不分系”,让学生至大三依照志愿进行分系,但过去学生员额最多的新闻系,如今分流人数仅约20%,远低于其他二系。另外,即便是台大新闻所,顶著台湾最高学府的光环,过去五年的报考人数也逐年创新低。遑论是私校新闻系所的招生状况。
但更严峻的问题,不仅是新闻系的招生锐减,实际就读完新闻系的毕业生也愈来愈无意愿投入新闻工作。根据104人力银行统计,近五年新闻系毕业生第一份工作动向,采编或记者工作仅占21.8%。
政大新闻系也统计历年毕业生的职业分布,从事新闻资讯类工作者也大幅下滑,早期一届有近百名学生、四成会进入业内,现在一届已低于50人,担任记者或编辑工作者也仅约二成。
也有去年应届毕业的辅大新闻系学生观察,系上同学当记者的屈指可数,“有的就转去考公职、空服员,或在公关公司做行销。也有完全无关的,在大楼管理当物业秘书。”
新闻新兵锐减,直接地影响了媒体产业的就业状况。一位财经杂志资深记者就透露,杂志因以专题写作为重,过往多会寻找已有数年采写经验的记者来胜任,可是过去三年来,“我感觉离开的人比留下来的人多,组织内一直都有缺额,可是业内又找不到太多的资深记者,”只好向学界寻求新血。
方念萱也观察到,“最近(媒体业者来学校)要人的单位不少,可是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担忧,媒体业除了现下缺工之外,更大的警讯是找不到接棒者。
华视总经理、也是政大新闻系教授的刘昌德坦言,过去十年,可看到台湾媒体环境直线下坠,以电视台为例,因传统电视广告衰退,多数电视台没有足够营收开出好条件吸引人才,华视无经验者最高就是三万二、三万三,但以目前台湾消费水准,三万元的薪水要吸引大学毕业生是困难的。
“结论就是现在台湾的新闻产业接不住(人才)了。”刘昌德说。
低薪、高压、长工时
台湾媒体业从盛世步入了黄昏,其实不过是三十年的时间。1990年代,台湾解严、报禁解除,“你说你是做记者的,大家会说这个行业很有前途,当时那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兴产业。”曾有20年驻美经验的前电视记者、现主持 YouTube 频道“范琪斐的美国时间”的范琪斐说。
现年58岁的她,是台湾第一代解严后的记者。她回忆,解严后一夕迸生非常多的纸媒,这些刚成立的报社、杂志社都需要抢记者,薪水高,连非科班出身的人也可能跑去当记者,像是大学是就读法律系的她。
“我那时候第一个求职的工作就是记者,另一个是去当证券营业员,两个工作同时上,我就想说没关系,先去跑两周新闻,再去证券公司上班吧。结果一做记者做得太爽,忘记去券商报到,然后就一路做到现在了。”
对她而言,记者工作的吸引力,除了自由度高,“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在见证历史。”90年代解严后,是台湾社运最蓬勃的时期,“每天街头上都是一排民众,前面是拿防暴盾的警察。那是台湾民主化重要的时刻,写新闻的每一天都是在写历史。”
只是今昔对比,刘昌德不讳言,记者的薪资及社会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且电视台的就业环境尤其严苛。
他解释,1970年代“老三台时期”(指台视、中视、华视,三台鼎力的时期),电视台记者的流动率是很低的。一来,它的入职门槛高、起薪甚至优于现在的记者,“你不用绑约人自然就会留下来”,二来,台数少,跳槽的机会不多,“事实上也没什么理由需要跳槽。”
但1988年开放报禁、1993年再开放广播及有线电视后,使得台湾在短时间内涌现过多媒体业者,“全世界没有单一国家的市场,像台湾可以容纳这么多的24小时电视台。”刘昌德算一算,台湾现在有至少7、8家定频的24小时新闻台,若加上其他未定频者,更是多达超过十家。
“可是广告的饼就这么大,产业利润也有天花板,”他估计,一般来说,经营一间24小时电视台低标需要400个人力,但台湾多数新闻台的人力都远低于此,导致低薪之外,过劳、超时工作也是媒体工作的常态。
国立大学毕业的琪琪是少数以影音记者为志业的学生,目前在一间电视新闻台担任记者。她不讳言,该台大学毕业无经验者起薪只有二万九,“我比较幸运,从工读生升为正式记者”,月薪才有达三万以上。
“而且电视台有一个很变态的手段。他们为了要留住员工,会要求你签约。”她解释,合约除了规定二至三年内不能跳台,这段时间连因育婴或照顾重病父母而离职都属于违约,要赔五倍的薪水。”琪琪说。另一位记者同事则苦笑地说,“有的年轻记者还会在办公桌上摆倒数的日历”,简直像在军中数馒头的日子。
若新人不签约,“主管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告诉你:你不签没有退路、没资历去别台谁要用你。或是用话术说,签了就会培养你,但不签的话就会在公司内部遭到排挤刁难、差别待遇。”琪琪说。
薪资低之外,长工时也是新闻从业者“折损率”高居不下的原因之一。
去年毕业于辅大新闻系、现在于新媒体“范琪斐的美国时间”担任剪辑与摄影的阿德便分享,同届的同学找到三大报之一的记者职缺,“每天都在被怨被主管当狗使唤。有一次同学们约吃饭,他迟到好久,后来才知道他骑车骑到一半接到主管电话,只能把机车熄火,站在路边、电脑放机车上开始写稿。”
也有新闻台因亏损而遇缺不补,导致更大的工作量砸在现职的记者身上。
琪琪在受访期间,一面回答提问,一面又不时拿起手机查看讯息,“最大的痛苦就是像我现在这样吧,要一直瞄有没有需要回传的讯息,无时无刻。”即便这天是运用休假日受访,但在代班人力不足的情况下,她还是得要留意自己“路线”(编按:记者各自负责的领域或议题),如果发生大事没立刻回报,就是等著被骂。
上班日则要忍受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一大早到公司开完早会,确认午间新闻的内容后,就要立刻上车,交通、采访、写成稿子、过声音、再给摄影剪接,整个过程到播出要在三小时,甚至两小时半内完成。就是每天重复上演的胃痛情节。”平时的标准是早上一则、下午一则,缺人的时候更可能要完成早上两则、下午两则的工作量。
成就低落成最后稻草
不过,记者工作因自由度高,不必在办公室里朝九晚六,仍有其他职业无可取代的魅力。也因此,刘昌德认为,劳动条件并非压垮第一线记者的最后稻草。
刘昌德指出,新闻系毕业生对比其他文组科系(如文学院、社会科学院)毕业生来说,对接职业别的平均薪资并没有特别差,可是新闻业的流动率却相当高,“原因是这个产业没有提供足够的成就感。”没有成就感,与下滑的社会地位,是产业不断流失人才的病灶。
范琪斐就坦言,自己当年决意辞去驻美特派的原因,并非劳动条件,而是光怪陆离的新闻产制过程,“我对于新闻制作产销的方式已经完全不认同了。”
她回忆,台湾棒球选手王建民在美国打大联盟时,“有次《苹果日报》拍到一篇王建民的手表,主管半夜一点多打来骂我,问我为什么没拍到手表?我当时对于自己的工作出现很多很多的怀疑,难道我做了20年驻美特派员,任务就是去拍王建民的手表吗?后来离职,是因为我对于自己的工作已经没办法认同了。”
此外,台湾媒体为了抢快、竞争读者的点击率,有时也游走在新闻伦理的灰色地带。范琪斐举例,像是歌厅秀资深艺人猪哥亮过世时,其女儿歌手谢金燕在美国开演唱会,许多电视台记者就被主管要求,逾越演唱会的规定,以狗仔式手法跟拍谢金燕。甚至在某一年的坎城影展,有同业记者向她诉苦,老板要求他在国际记者会上向影星提问:“你最近跟谁睡最爽?”
“年轻记者的劳动条件差、住的旅馆差、每天补贴的饭钱差,但其实这些都不是大家最大的抱怨——而是这种叫你在全球这么多记者面前,去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范琪斐摇头,“那种感觉是,你没有尊严。”
另一方面,过多的媒体为了以最精简的人力,竞逐最大的点阅与流量,开始聘用更多所谓的“小编”或“在家记者”,不实地采访,而是监测社群平台上的热门话题或网红发言,搬运资讯、再加工为新闻的形式。这些内容农场取向的文章,虽以流量博得更多的数位广告收入,却也稀释了民众对重大新闻的关注,也连带降低记者工作之于公众的价值。
台湾电视台更有所谓“三器新闻”(即由监视器、浏览器、行车纪录器画面组合的新闻报导),为了填满24小时不间断的新闻内容,便把各种夸张翻滚的车祸,作为新闻滥竽充数。
这些无意义的新闻正快速地消耗年轻记者的热情,“我领这样的薪水,然后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当然流动率就很大。你要让这些年轻人愿意在刚入行的前几年接受这样的低薪,你要给他们一个希望,工作要有趣、要有展望。但偏偏台湾新闻产业没给从业者这样的一个期待,又低薪又没成就感,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刘昌德说。
台大新闻所所长谢吉隆也说,这现象常使他疑惑台湾的新闻从业者究竟是多还少,“我觉得我有一种心情是每天那么多人在‘报新闻’,媒体业却一直喊出没有新闻人才。那可能的答案是,台湾的新闻业界真的受过专业新闻训练的人才消失了。”
“不好的新闻是怎么做的”
多年未解的产业乱象,使得职场现况与传播科系的知识走成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也加深了新闻学界与业界的分裂。
琪琪回忆,在读新闻所的时期,学校课程十分著重于新闻伦理——“但我必须说,这些东西完全跟电视新闻的操作是悖离的。”她感慨,以前在研究所学的理论都在骂台湾的电视新闻如何浅碟化、过度渲染情绪,但进入电视新闻圈后,“我同样还是要做这些新闻学者们觉得很肮脏的事情。”
另一方面,台湾媒体虽拥有高度新闻自由,但也不可否认地,大多业者皆有鲜明的政治立场。当基层记者交出原始稿件,编辑台及上层主管也可能在标题或内文刻意放大部分事实、或针对特定资讯避重就轻。
“比较严重的,甚至会刻意曲解受访者的语意,但这就踩到我的底线。”一位主跑党政线的记者启豪感慨地说,有时候跑新闻,除了要在采访现场与受访者攻防,还要在交稿后与自己主管攻防,“有时候挡不了,真的太夸张的,他们会听记者的话,也是怕被检举或被告。但常态确实是会故意取舍素材,为了符合特定的立场。”
琪琪也认同,从学校到职场,最大的差异便是在产制新闻的过程中,要考量新闻专业与伦理之外,所属媒体政治立场。如何在两者之间拉扯、取得平衡,是第一线记者每天的任务。
只是这样的体悟,大多是进入媒体业界后才会发现的真相。阿德说得直白,“学校教的伦理,放在实际跑线上就只是打高空。”真正的难题往往不是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是当主管要你做争议的事时,你该怎么行动?
他说,在学校念书时,老师时常推荐他们看《报导者》或是一些媒体得奖的深度报导、数位专题等,告诉他们“这些是好的新闻”,但不会讨论“不好的新闻”又是怎么被做出来的,“例如,当新闻台已经有政治立场了,你该怎么做新闻?或是新闻伦理说不能拿超过500块(新台币)的东西,但当你跑了旅游线,业者都给你几千块的礼券,你不收,他们又说你装什么清高?这时候该怎么办?”
学界与业界的观念落差,也时常造成新闻系毕业生就业上的矛盾。
目前在报社工作的一位台大新闻所毕业生瑀翔认为,通常进新闻系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对记者、采访写作有兴趣的人,另一种就是有主播梦的人。但实际进入科班训练后,她认为学界的新闻教育,会让学生潜移默化地对台湾媒体业界形成一套“鄙视链”——例如电视台的劳动条件、记者采访的自由度较纸媒低,也因此在纸媒当记者的人,会被认为就业去向优于在网路媒体或电视台工作;或者是在杂志当专题记者的人,优于每天写即时新闻的日报记者。
“像电视新闻在学界就时常被视为‘只是帮忙堵麦’这种比较次等的新闻工作。也有些人会酸言酸语,去电视台的人就是想红吧。”琪琪观察。
主播一职的意义,在学界与职场端的差异又尤其明显,“在以前学校,感觉大家对主播有偏见,觉得他们只是花瓶、读稿机,从事新闻工作就该当一个好记者。可是进入产业后却发现,不是这样,是表现好的人才可以当主播,那是一种 bonus。而且当你更了解这个行业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当主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须要面临非常多的突发状况。”琪琪说。
people business
然而,愈来愈少的新闻后辈愿意投入即时新闻、电视新闻,可能导致台湾每日新闻的品质恶化。
例如,去年台湾知名新闻奖项之一的“卓越新闻奖”,就发生“突发新闻奖电视及网路(影音)类”奖项从缺的状况。评审团也指出,每日突发新闻理应是电视新闻最大宗的内容,但全台报名件数仅16件,少得吃惊。
评审团主席王淑美也提出担忧,即时新闻是社会知识的根基,深度专题新闻也时常需从突发新闻获取灵感,但当前新闻业的工作条件艰辛,一线记者也面临资源不足等结构性困境。
刘昌德说,突发新闻记者跟专题记者所需要的技能,以及人脉的培养是完全不一样的。事实上,欧美有很多备受尊敬的资深记者都是日报记者,例如《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都有做一辈子突发新闻的资深记者,“但现实是台湾没有这个基础去产生某一种‘优质媒体’,而且是 daily news 的代表。这背后是很难逆转的市场结构,但台湾亟需好的 daily news 平台,因为我们的传统新闻产业环境就是特别恶劣。”
方念萱也认为,即时新闻是在展现新闻本色,专题新闻无可取代,“就像灾难发生的时候,记者用他的专业去别人到不了的地方,用最短的时间、不必炫生花妙笔,就是把现场的资料带回来,告诉大众发生什么事。”这考验著一间媒体如何运筹帷幄、怎么调兵遣将。
只是随著新闻工作的式微,方念萱更大的担忧是,“不是传播专业的人可能也觉得这又如何呢?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当自媒体,使得社会上不认为有经验的记者、专业记者是一种资产。”
方念萱认为,社会应该给予认真的记者更多的鼓励,原因是一位专业记者的养成需要多年时间,“新闻很难教,因为你除了要有新闻的专业,还要有跨领域的专业。新闻也是一种 people business,你必须要真的对人有兴趣,而且是对各式各样的人都要有兴趣,那个有兴趣不是狂热或嗅闻八卦,而是你要很谦虚地知道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受访者),你要向他从头学起。”
学用落差
如何育才、揽才、留才,现在是台湾新闻学界与业界必须共同施力的课题。刘昌德认为,除了媒体业主应提升就业的条件与环境,学界也有责任缩短学用落差,其中又分为两个层次。
一是指技术上的学用落差。例如阿德就分享在辅大新闻系的修课经验,影音新闻课程仍在使用20年前的知识,考试要背很多术语、专有名词,但实际上不会使用在新闻工作中。
甚至也有国立大学传播科系教授,“到现在还在要求学生教作业要烧光碟,因为老师不会使用云端硬碟。”
刘昌德形容,新闻科系的教学现况,有时确实是“看著后照镜在往前开车”,因为教授还在用过去的经验教导新闻专业,“我那个年代,我的老师在教我的时候,比方说基础摄影的技术,那个相机是好几年都不会换型号的,”可是当数位时代来临之后,技术与知识的更迭也随之加速。
这也衍伸出另一种“学用落差”,亦即新闻及传播专业不再只能“单用于新闻工作”。刘昌德说,现在有很多学生进入传播学院的原因,不是想当主播、记者,而是当网红,“网红工作既可能提供充足的经济诱因,又能满足个人的成就感,而现在当记者可能没有那个条件了。”新闻或传播科系也须思考,如何既满足新一代学生的就业意向,同时兼顾新闻人才的培育。
不过方念萱也认为,“新闻系的目标不只是把学生培养成一个会动笔或敲键盘的记者。”新闻系出来的学生,除了运用采访写作的形式,也可以用剧本、歌词或节目制作等各种方式,去掌握社会的温度与脉动,呈现他的思想,“当然我们希望这里头不能少的,的确是站在第一线最辛苦的新闻记者,可是若学生有能力愿意去做导演、做演员、做作词人或任何别的工作,我们没有理由不高兴。”
现实是,无论新闻系教授为学生挹注多少资源、带进多少业师,“学生终究是要出去面对社会的。如果社会没有给从业者尊重,那他们从学校进入职场的落差恐怕更大,别人不懂你干嘛要念新闻系、跑新闻,钱又不多、累得半死,社会又常常挑剔你。”她说。
“想要做新闻”
说到底,究竟什么是新闻专业?谢吉隆回忆起,过去与一位媒体业大老的一段对话。
“新闻专业是指采访写作的技巧吗?但一位中文系学生的文字能力、或是一位广电系学生的影音能力,会比一位新闻系学生差吗?或是一个很会写稿的法律系学生、政治系学生,会比新闻系学生不适合当政治记者吗?”
谢吉隆的结论是,成为记者的动力,终究是被“想要做新闻”的使命感所驱动,“这是你身为这社会的一份子,想要为它做一点什么事的使命感。”这份“使命感”,源自于一个学生或一个新闻从业者,对社会的核心关怀,“也就是当你具有传播工作的能力或身份时,你要用它去关注什么议题?究竟想要为什么事情发声?”
台大新闻所至今仍坚守以“培养台湾新闻人才”的创所初衷,谢吉隆说,在新闻所面试时,考官一定会问的一题就是:“你未来要不要当记者?”假如考生回答不会,那他是绝对进不来的,原因也因所方相信,一个人对记者工作的憧憬,确实是实践新闻专业上不可或缺的特质之一。
“但是你心里会知道,正常应该有一半不是(真心话),毕竟连补习班口试都会教学生怎么回答,”谢吉隆对此倒是相当释怀,他认为,教育工作是为了让学生适性发展,就算进入一个科系,也可能因为其他际遇而改变志向,“我们也清楚,不应该是全部的人都想做新闻记者。”一届毕业生有三成以上,就不错了。
但有趣的是,方念萱也观察到,当新闻系规模萎缩,有意愿从事记者工作的学生反而更加重视这份职业的社会责任。
“新闻系人少没有关系,但我们要让学生有尊荣感。那份尊荣感来自于他们自身对新闻的专业,他们要成为新闻的守门者——这需要很多专业的技能与判断。我们希望他们在这个养成的过程中有一种‘我与众不同’的感觉,那个与众不同是指,新闻专业是很不容易的、很高标准的,但,它是需要有人去做的。”
方念萱的说法,巧妙地对映到琪琪的当记者的初衷。
“有时候在课堂上,老师们会有感而发地说:现在要当记者的人很少了,谢谢你们念新闻系。”每次听到这句话,她就会反思,“会不会正是因为做新闻的人真的少了,我才更想踏入新闻产业呢?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学习到这边的知识,我就应该更去承接这个使命感?”
只是对琪琪而言,随著在新闻现场的时间渐长、职场打滚的磨损,那份“使命感”的重量似乎也渐渐轻了。她也悄悄地说,“其实我在外面不太敢跟别人说我是记者,除非是工作上认识的受访者。如果是其他人,我不会讲。”
不说的原因不辩自明,毕竟记者一职,如今在台湾广大的阅听众心目中,究竟映照出什么样的形象?不只是琪琪感受到的悲观,也是半路离开、或从未上路的新闻学子们共同的心声。
但琪琪不会后悔成为了记者。甚至她相信,从事新闻工作的时光,或许会是她人生最精彩、刺激的一段时间,无论是在新闻现场冲锋陷阵,或是截稿时间的分秒必争。
“但三年吧,我的心态就是我大概做完这三年就会转职到其他行业,因为我觉得好累,真的好累。”琪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情绪中夹杂了疲惫、遗憾,以及一丝解脱的感慨,却也大概是每个新闻人感同身受的。
(尊重受访者意愿,琪琪、阿德、启豪、瑀翔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