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警告现正生效:汗臭、中暑和上涨电费,香港打工仔的寻常夏天
“如果怕热咪唔做啰,如果有钱可以生活咪唔做,去凉啰。”
在屯门大榄一处,艳阳高照,56岁的莲姐和55岁的英姐正在合力打扫地上落叶,手脚利索。根据香港天文台,这天屯门的气温高达摄氏35.2度。莲姐和英姐头戴自制的遮阳帽,包著头巾、戴著口罩,露出的脸部皮肤布满大滴的汗珠。
“这帽是我们吃饭有空时自制的,小一点的雨和太阳也能遮挡。”莲姐说,食环署有派发“鸭嘴帽”给他们,但根本遮不了多少阳光。于是,他们购买较大的遮阳帽,并从坏掉的雨伞取下布料,覆盖在帽子上,这样既防晒又能挡雨。
上月清扫时,莲姐看到另一位同事突然“抱著”路边的柱子。“我问她:‘喂!妳怎么了?’她说:‘我晕啊,别吵别吵,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接著莲姐便跑去买宝矿力给她,还笑说有人提议喝可乐会好得更快。帮她脱掉帽子手套,解开钮扣后,便没事了。莲姐又说,自己有时丢完几桶垃圾后,“看到人好像看到星星一样”,马上坐在路边休息,也引来附近村民的关心。
“以前真的很少会这样,不知是否因为年纪大了,而且天气真的热了很多。”记者跟随她们工作的脚步,经过一个多小时,发现来时途经附近巴士站买的冷水已被晒得温暖。
2024年,香港的闷热数据再度打破各种纪录。不只是香港,全球气温异常温暖,欧盟气候变化监测机构在7月8日表示,今年6月是全球有纪录以来最热的一个6月。7月24日,受台风“格美”(台译凯米)影响,香港局部地区气温高达摄氏35.5度,程度达到“极端酷热”,香港天文台高级科学主任杨国仲呼吁市民关注气候变化、节能减排。
闷热天气下,我们走访了与“热”影形不离的人——街上的基层工人和露宿者、住在㓥房的市民,跟著他们从闷热的街道走入㓥房,又跟著他们的劳动轨迹重返街上。有的㓥房户在家中能省就省,连冷气也不敢长开;有的工人在户外热到病;有露宿者单是去避暑中心一趟,就热得满身大汗。面对一年比一年炎热的夏天,他们想出各种方法应对。
中暑叫救护车,“我身上脏脏的,不太好”
清洁工莲姐,56岁
工作一整天,莲姐和英姐的制服全湿透,连灰色裤子也湿至裤脚,被汗水染成深色。
一次中暑,莲姐说她“喝了很多水,全吐了出来”。有村民见她脸色苍白想替她叫救护车,却被她婉拒。“身上脏脏的,不太好。”之前,她有同事被狗咬至流血,去到急症室也不能马上接受治理,流著血等了3小时,倒不如自己休息算了。
食环署有为清洁工提供夏天和冬天的制服,裤子则是统一的长裤。莲姐不想像英姐般,在短袖制服外再穿防晒手套,所以宁愿穿著冬天的长袖制服。她说,冬夏天制服的物料都是一样的不通风,也不吸汗,只是有袖和没袖的分别;以前棉质的旧制服则舒服点,吸汗一点。食环署和工会有派发电风扇,有的能夹在衣服上,但她觉得容易掉下,不方便所以没使用。当日,记者未看到其他工友使用电风扇。
工作至士多附近,她们买了两支宝矿力,也跟老板熟络地打招呼。若天气预报显示明天特别炎热,莲姐上班时会多带水,平日则最少喝4支水,但不会特别注重休息。“有时候水解不了渴,便去买宝矿力。”她们知道工作暑热警告,上头也有人提醒他们注意作息,但她说:“我们很少休息的,都是一气呵成。”
最近,工业伤亡权益会调查建造业工人和清洁工在炎热下工作的环境,发现超过4成受访者需要多于5分钟才能到达有饮用水的地方,近半受访者到达该处的路途崎岖。
与我们一起探访清洁工,来自民间组织“社区关怀文化中心”的研究统筹 Sallie Lau 表示,乡郊清洁工们虽然有休息场所,但却通常离工作地点很远。以莲姐和英姐为例,她们签到交更的垃圾站兼用作休息室,也有补给的水,但位于市区,距离她们的工作地有45分钟车程。所以她们一般自备水瓶,喝完后就需自行购买。吃午饭前,她们会先到附近公厕洗澡和换衣服,用水喉接驳水龙头,并在无障碍厕所内冲一冲身,洗走汗水。
公厕旁是较大的垃圾收集站,也是她们摆放物资和小休的地方。垃圾站内相当局促,也不通风,她们宁愿到旁边大树下乘凉也不会待在里面。站内有储物柜和晾衣服的竹竿,全是村民丢弃和送赠的。她们更衣时,也只是缩在站内一角,并用布帘遮挡,相当缺乏私隐。
食环署在垃圾站提供了桌椅,但她们没有开封,也没有机会使用。莲姐说,现在旁边的厕所重建了3年多:“现在这个新净一点,和没那么臭。以前那个很臭的!坐都坐不了!”她抱怨道,自己宁愿走出站外休息:“你想想是大小便的臭味,怎能忍受!”
“手很冷、身很热”,送冰是帮炎热里的人
送冰司机耀哥,47岁;阿健,33岁
每日天未光,送冰司机耀哥就开始他的工作——把一包包食用冰运送至下单的食肆。早上约5时,他从屯门制冰厂德保雪粒出车,把货车驾驶至负责的区域,将冰从车厢搬到手推车上,再送到附近的各个餐厅。下午2、3时左右回到制冰厂,还要把明天送的冰搬到货车上,方便翌日的运送。除驾驶货车以外,耀哥有约一半的工作时间都处于室外。
耀哥今年47岁,任职货车司机已超过20年。“手很冷,身体就很热!”而且,存放冰粒的车厢是冷的,外面又比较热,耀哥初入行不习惯,常因此生病。夏天人人都想喝上一杯冻饮,餐厅也有较多订单,每天他需要搬运约260包冰,每包皆重约10公斤,每次他最多可以抬6包冰。
有时候,他会被阳光晒到头痛和出很多汗,甚至手震。为了凉快一点,他会善用载冰的车厢,把自备毛巾和2公升的水放在里面。要是喝完自己带备的水,便再购买1公升水和电解质饮料。但即使如此,耀哥也曾因天气感到不适,“整个人在滚烫”,需要回到驾驶座休息。
虽然耀哥没有中暑的经历,却有同事有怀疑中暑的体验。阿健现在33岁,同样是冰厂的货车司机,已任职超过10年。去年夏天某日,天气焗热没有风,且阳光猛烈。他从早上4时多工作至晚上7时,搬了约30包冰后,开始感到不舒服、冒冷汗、头晕和手脚乏力,也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之后,附近同事顶替了他的岗位,自己则回家休息,后来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可能是中暑”。休息一晚后,阿健感觉没有大碍,便在明日如常上班。但经历此事,他开始多喝水和电解质的运动饮品,预防自己再次病倒。
耀哥说,夏天时食肆对冰的需求特别大,是冬天的两倍。他自觉送冰工作帮到在炎热中需要片刻冰凉的人,“有时冰机客的机坏了,会即刻来电问我们可不可以先救他们!”他说,“对所有人来说,一杯冰冻的饮品绝对是夏天的恩物。”
“10个工人,8个不知道暑热指引”
地盘工人黄师傅,37岁
在启德的一个地盘,电灯技工黄师傅工作的环境四周都是落地玻璃。踏入6月,地盘因为通风设备不足和没有冷气,下午在阳光照射和高温下,变得愈来愈热和局促。
黄师傅今年37岁,从事地盘工作已经10年。身为电灯技工,他不用在户外承受风吹雨打,却依然要抵受阳光的暴晒和长时间的高温。他形容,香港的夏天是“黐笠笠”(黐黐黏黏)的,最热时流汗流到“整个人好像浸过水般”。“关掉所有窗那种焗,好似蒸住个人咁!”他指,尤其是台风格美来临前的一两个星期,感到特别炎热。
平日,黄师傅和工友们为了让自己凉快一点,只能自己携带小风扇,和多喝水。近年,有些工友甚至会穿著自己购买的风扇衣,方便工作时降温。虽然公司有饮用水提供,但只放置在地盘底层,在高层工作的工人只能走楼梯下去,十分不便,因此多数喝完自备的水都不会再特地添加。有时候出太多汗,带超过1.5公升水也会不够喝。
除了吃午饭的1小时,他们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若然觉得很累,工友们便会伸展一下身体,喝一口水,最多休息5分钟。黄师傅说,有些地盘公司“好衰㗎,你坐在一旁休息,会以为你在‘蛇王’。”他指,曾在待遇较好的地盘工作,则有提供休息的桌椅和空间。
根据《职业安全及健康条例》,雇主须在合理地切实可行的范围内提供安全的工作环境,劳工处指工作时的热压力是其中一个风险评估,雇主应采取适当措施避免雇员中暑。
去年5月15日,《预防工作时中暑指引》正式推行,劳工处并不强制雇主执行,但若发生意外则可成为执法依据。劳工处规定,暑热指数达到30或是天文台发出“极端酷热天气”提示时,会发出黄色工作暑热警告;达到32时,则会发出红色警告。在黄色工作暑热警告下,劳工处建议中等劳动工作者应每小时工作45分钟,休息15分钟。而在没有警告的情况下,轻至中等劳动工作者工作每2小时也应至少有10分钟休息。
根据劳工处截至今年8月底的资料,8月5日,黄色工作暑热警告生效的时间持续达10小时,是自去年5月推出工作暑热警告以来最长时间纪录。而于今年7月7日、8月7日和8月8日,黄色工作暑热警告在一天内也生效了9小时。红色或以上的工作暑热警吿,则从未发出。
工权会调查发现,38.3%受访者表示雇主没有提供任何应付暑热的措施。他们指出,指引不具法律效力,雇主未必愿意主动配合,期望未来可立法,令雇主承担更多责任。
“指引⋯⋯其实没什么用。因为可以跟,也可以不跟。”黄师傅指,每人的耐热程度不一,政策又不是强制执行。而且,他认为很多人都不知道《指引》。他回忆政策刚推出时,进入新地盘工作前的入职安全课程中曾有提及指引,但“10个工人可能有7、8个也不知道”。
不过,他认为“有好过冇”,情况可能跟以往差不多,但至少获得更多关注。去年夏天,有好几个工作天,管工突然亲自到他所在的楼层提醒工友注意休息,和增添一把水冷风扇。但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人监管工人作息是否足够。
没拆封的冰凉湿纸巾,“待真的很热才用”
露宿者阿强,62岁
62岁的阿强已露宿10多年,现时住在深水埗通州街公园。访问时,他赤裸上身坐在垫子上,穿著短裤。
以往天气炎热时,阿强曾入住政府民政事务总署开设的避暑中心,却因地理位置不方便和其他环境因素不再入住。如要去避暑中心,他需要长途跋涉走到石硖尾,到达时已满身大汗,里面却无法洗澡。如果去深水埗的另一间中心,那里地方空间小,但要容纳10多人,空气很不流通,人流亦比自己熟悉的居住地复杂,难以保管财物。
白天,阿强会到处走走或是做运动。现在每天他都至少喝2公升水,以及每天至少到附近洗手间洗澡两次,视乎当天的气温和出汗量。即使是下午,他也不会进商场乘凉,“一冷一热更易病”。他说:“有句话叫心静自然凉嘛。”他宁愿适应高温,放松心情。平日晚上10时后,他才不会觉得热。
在露宿的这10多年间,阿强切身地感觉到,2020年开始天气变得特别炎热。由于天气热的问题近年受到关注,除日用品和食物外,不少社福机构会为露宿者送上毛巾、樽装水、扇子,甚至冰凉湿纸巾。他却从未拆封,“留待真的很热才使用。”
电费每月上涨,“我们哪有权力说话?”
㓥房户黄伯,94岁;黄太,64岁
在深水埗一个“一㓥四”的㓥房中,住著94岁的黄伯和他64岁任职厕所清洁工的妻子。门一打开,除厕所外的空间已一览无遗。双层床占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几乎没有走动的地方。仅有的一个小窗户,由于其他单位的油烟会在开窗后飘进来,因此不会开启,单位内空气闷热。
根据黄伯提供的租金电费单,他们6月至8月的电费分别是港元$224、$504和$728,短短两个月便增加了两倍多。现时,他们生活主要依靠妻子的清洁工收入、政府发放的高龄津贴(俗称“生果金”)。黄伯轮候公屋已有5年多,由于轮候超过3年,每月也有政府发放的$2250轮候公屋津贴。今年,中电为2万名㓥房用户提供一笔过共$1000的电费补贴,黄家亦是受补贴用户之一。
白天的时候,黄伯会到西九龙中心闲逛、凉凉冷气,天气若不太热,便会到嘉顿山走走。但若回到家里,“每天都要开冷气。”他说:“只是开风扇不够,一定要开冷气。”他说,7月不开冷气还能接受,8月开冷气的频率则高很多。为了节省电费,他会把冷气“开一下关一下”,减少用电时间,以及尽量减少穿著的衣物。
但冷气机吹出来的冷风,会被双层床上层的杂物和床板所挡住,黄伯会同时开另外两部风扇,并把一部风扇置于床与墙壁之间,把冷气吹下来。不过,早上妻子上班前煲水煮食时,不能同时开启冷气,否则会“跳掣”,他们试过因此马上找人维修,才能恢复供电和冷气。
善用风扇让冷空气更流通,是前天文台台长林超英去年夏天到访黄伯家时教会他的方法。在该新闻节目中,林超英测量了黄伯门外走廊天花的温度。由於单位位于大厦顶楼,靠近天台,焗热的环境使气温高达摄氏34度。有组织提倡政府为基层家庭发放酷热天气津贴,黄伯指:“我们哪有什么权力说话啊?但都想政府补贴的。”
靠捡来的风扇降温,“坏了又再捡”
街市保安叶太,69岁;叶生,70岁
70岁的叶生和69岁的叶太住在深水埗界限街的一处㓥房,面对热的问题,他们同样感到无奈。由于叶生长期受肺病困扰,目前只有叶太工作,于旺角一街市任职保安。
跟黄伯一样,他们不会长时间开著冷气。他们说:“凉一下就会关了,就是电费问题。”他们更换性能较好的冷气已有一个月,但此前,他们需要同时开启3部风扇和冷气,才感到足够凉快。叶生独自留家时,则不会开冷气。“热啊,但是我习惯了。”叶生说。“㓥房就是这样子啦。”
外出工作的叶太,还是要抵受酷热的环境,以赚取一天12小时$504的薪酬。她工作的街市没有冷气,也没有提供桌椅,即使任职夜更保安,街市环境依然湿热,叶太只能捡拾别人不要的椅子和风扇使用。叶生指:“是公司不够正规,应该要配备的。”当值的楼梯位置附近没有窗户,通风也不良好,叶太还要一直穿著制服,只好开著捡回来的两部风扇降温。“坏了,又再捡。”
社区组织协会(社协)今年6月至7月的调查发现,有九成居住㓥房的市民因天气热而身体不适,而香港现有超过22万人租住在不适切居所。早于2022年,社协副主任施丽珊曾提出基层住户的水电费由业主定价、收费高昂,对《租务管制》条例亦未能有效阻止上述情况的疑虑。根据叶生叶太提供的租金收据,他们单位的每度电收费为$1.7,高于电力公司的定价。他们也有申请中电的$1000补贴,但直指“能帮几多,又不是一个月(补贴)1000元”,不过他们仍认为“好过冇”。
“如果有钱可以生活就不做,去凉啰”
清洁工馨姐,78岁
约下午5时,九龙区一个公园里,外判清洁工馨姐戴著帽子,胸前衣服挂著一条小毛巾,清扫地上的落叶。“(毛巾)肯定要带的,一定要。”78岁的馨姐说,毛巾用以印走额上的汗。“汗水碰到眼睛会看不见东西。”她会在清洁制服里面加一件衣服吸汗,又笑说:“现在出面的那件衫未湿,一湿就会臭,有汗臭味我都不敢接近你们!”工作时,她不会携带便携式风扇,免得妨碍清扫。
馨姐的工作时段是下午2时半至晚上11时,她指“西斜”的时候特别炎热。前阵子没有下雨的时候,“真的太热,做死人”。她形容最热时,汗水像“一粒一粒豆般冒出来”。若全身湿透,她会趁晚上的半小时“饭钟”回家洗个澡,换一套制服。
关注草根生活联盟在7月发表调查报告,发现有近两成半受访清洁工,即使黄色工作暑热警告生效期间,也通常未获安排休息,《预防工作时中暑指引》和工作暑热警告的成效存疑。清洁工属于中等劳动的分类,根据指引,黄色工作暑热警告生效时,应该每小时工作45分钟休息15分钟。馨姐几乎每天都从手机提示看到黄色工作暑热警告,自己却不会特别理会,认为“休息得来工作还是要做”。她指,自己经常在工作时感到不适,头晕的时候坐下来也没用,会站著暂停一下。但问到为什么不休息时,她说:“你不做,人家还怎么请你?”
近期工业伤亡权益会的调查,也揭露前线清洁工甚至不时会因为休息而被拍照投诉,导致工作时不敢休息,反映工作环境欠缺鼓励休息的风气。
街上炎热,辛苦过后回到家里也好不了多少。由于患抑郁症的丈夫无法工作,为节省电费,馨姐回到㓥房家中仍不敢开冷气,“能悭就悭”。只会在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例如晚上睡觉前或是洗澡后才开冷气,但是开一开便会马上关掉,晚上也睡得不太顺畅。“成日开?不用想啦!”为了降温,她和丈夫每人会放一台大陆制小风扇在床的顶部,向头顶吹风。即使有窗户,因为正对著巷子,通风不好有异味,所以也不太会开窗。她说,就算再节俭,每月电费也要$600左右:“对别人而言微不足道,但对我们来说都是压力大的。”
“其实每个人出来‘揾食’,都是不辞劳苦的啦。如果怕热就不做啰,如果有钱可以生活就不做,去凉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