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修建“游民所”:纽约华人“史无前例”的行动
当一个华人移民社区感到安全与文化面临威胁时,他们会如何回应?这个夏天,布鲁克林华人居民走上街头,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抗争。
纽约的夏天酷热难当,但今年从7月到现在,布鲁克林的班森贺(Bensonhurst)华人社区,每天都持续进行著一场反对修建“游民所”的抗议活动。现在搭乘地铁D线去布鲁克林25大街,不用出站,你就能听见高架桥下有规律的抗议声。
每天,住在地周围的华人居民聚在地铁线高架桥下的马路两边。有人站著,也有人坐在小板凳上,大家一只手拿著各色口号的硬纸板——“Keep street safe”、 “No homeless shelter”,另一只手挥舞著他们心中象征民主自由的美国国旗。大街两侧各有一个中式大鼓,志愿者们通过敲鼓来控制节奏,带领抗议者用美国国旗的塑料旗杆,一遍遍敲击硬纸板。
这是纽约最热的时候。为了避暑防晒,抗议者“全副武装”:宽边草帽,冰袖,太阳伞,旁边还有热心人捐来的矿泉水、西瓜、菊花茶。
白天,坐在街头抗议的多是老人。他们中很多人已经退休,早上五点多就陆续来到现场。朝早通勤时段,从这条主干道开过的汽车车主,会看到路旁柱子上的标示“Honk for protest”(为抗议鸣笛),也会鸣两下喇叭。傍晚,年轻人下班回家,有人会接替长辈加入抗议,又会热闹一阵。
这场被纽约华人称为“史无前例”的行动,每日有数百名华人参加,抗议往往超过十小时。
抗议的焦点在布鲁克林班森贺区 86街2501号。一栋米黄色外墙、约6000平方尺的建筑座落于此,正对着25大道地铁站。如果不是这场抗议,2501号将被改建为收容无家可归者的庇护所(homeless shelter),并在今年年底正式启用。纽约的华人把庇护所称为“游民所”,担心这里收容的“游民”会严重影响这一区的治安和生意,甚至会引发整个社区的衰败。
现在,这栋建筑周边贴满了“Kids Safety First”(儿童安全第一)等字眼的标语,还有帐篷。根据抗议者对端传媒记者的讲述,早在7月18日,他们就在此搭好帐篷,以便每天从早上七八点钟到晚上九点持续抗议。到八月中,这场行动已经成为居民的日常活动:老年人起床后就来坐到傍晚,青年人下班和工余也来参加,晚上还有人带著全家老幼前来支持。
抗议的影响力超过了班森贺区、甚至布鲁克林,一跃成为整个纽约华人群体中的大事。7月28日,全纽约上万名华人上街游行,支持这次抗议庇护所的行动。今年是美国总统大选年,在这样特殊的背景下,抗议者和支持者的论述也从“反对游民所”、保障社区安全,逐渐扩大到鼓励华人选举投票、唤起华人重视自身权益。
唐人街与“游民所”
班森贺社区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的西南部。
据2013年纽约政府统计,这里是纽约华人移民最为稠密的社区之一,仅第一代华人移民有3万多名——已经超过了布鲁克林的日落公园和皇后区的法拉盛。这次参加反对庇护所行动的居民大多是一代华人移民,到纽约的时间都在十年以上;其中大多数人在班森贺买了房子,将此地视作“华人自己的社区”。
一位邻近社区的居民告诉记者,自己来自广东台山,1980年代末和家人移民来到美国。在那之前,纽约华人移民最早的落脚点是曼哈顿的唐人街。人口增加后,曼哈顿唐人街难以满足华人的住房需求,不少人慢慢搬到布鲁克林的八大道日落公园一区。当他们一家搬进八大道时,那边的华人还不算多。但后来八大道的住房也日渐饱和,人们又向更南边的十几大道、也就是班森贺区这个方向迁徙。 另一位在此地置业的华人居民则向记者介绍,班森贺区以前是义大利社区,最近二十多年才被现在的华人取代。他解释,纽约华人喜欢沿着地铁线路居住,班森贺区有两条地铁线路贯通,交通格外方便。
班森贺有大量住宅,几条主要街道两边又有不少商户,包括中餐馆、服装店和超市。本次抗议的核心地带86街,是一条主要商业街道。而庇护所选址地2501号位于25大道和86街的交界转角处,正对一家大型华人超市,周边还有不少华人餐馆和老年人活动中心。在附近一家老年人活动中心上班的华人 Susana 表示,这条街是华人居民——尤其是老人和小孩,经常路过的地方;附近也有中学和小学,以及政府提供给长者居住的“老人屋”,仅她供职的活动中心就有两百位登记的老年人会员。
现年81岁的郭伯,住在距离2501号约5分钟步程的地方。这段时间,他每天早上9点左右就到现场抗议参加行动,直到晚上才离开。郭伯移民美国31年,一直住在布鲁克林;他的女儿也住在不远的街区。他说自己喜欢这里:“这个社区很好,治安好,是华人令这个社区兴盛起来,这是华人的贡献。”他担心庇护所建成后治安变差,自己会不敢出门。
靓丽是抗议行动的志愿者之一,也是一名家在附近的中年家庭主妇。 她强调86街片区就是华人的地方,大家花了二、三十年时间在纽约落脚,工作一辈子供一套房产,很不容易——“我们怀着美国梦来到 New York,展开新的人生,谁不知我们辛苦去买物业,但(庇护所建成后)生活的周围变得乱糟糟,那么何来美国梦?”
另一名抗议者也有同感:“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很繁荣、每个人出入都不怕的社区,但以后人人担惊受怕,分分钟会损害到人身和财产安全。”
综合多位受访者对记者的讲述,这些担心很有代表性。人们害怕庇护所一旦建成,会吸引更多“游民”聚集于此。“游民”是华人对于“Homeless”(无家可归者)的本地化翻译。“游”不仅仅指没有固定居所,也意味著四处游荡、没有工作。人们认为,“游民”的行为难以预估、不好控制,很可能引发治安犯罪问题。“游民”触发的是华人社群对于治安问题的普遍焦虑。
同时,这个词汇也有种族意涵。非营利组织“无家者联盟”(Coalition for Homeless)的数据显示,纽约市只有不到1%的无家者是亚裔,约58%是非裔,31%是拉丁裔。在华人社区修建“游民所”,意味著即将到来的将是其他少数族裔的无家者。
今年60多岁的黄女士来自广东台山,八年前随女儿移民纽约。在她眼中,中国人哪怕偷渡来美国,到纽约也会很快找工作,不会无家可归;相比中国人的吃苦耐劳,其他种族“找事做”的积极性则不高——“(那些无家者)都是别的国家来的,黑人呐,或者其他什么国家,我不懂。肯定不是我们中国人,我们没有那样的人。”
一位在庇护所旁洗衣店工作的福州移民告诉记者,他30多年前就来了美国,在北卡罗来纳、佛罗里达和纽约布鲁克林的八大道都住过,这些地方都不如班森贺这一片安全——“我们华人区自然是最安全的,没有那些疯疯癫癫的人。”“疯疯癫癫的人”指的就是庇护所居住的无家者。在他的描述里,无家可归者不是华人,他们白天在社区游手好闲,没有工作,拿了政府救济金就去买毒品,走路都东倒西歪,吓到路过的老人与小孩。
反对庇护所抗议的核心参与者之一贺立宁,也是这里的居民。他来自陕西,从华中科技大学毕业后来到北美留学,取得博士学位,目前在纽约州众议员寇顿 (William Colton) 办公室担任幕僚长。寇顿负责班森贺、巴斯海滩等多个移民众多的布鲁克林社区,因为多次为居民争取利益而获得选区内众多好评。2021年,寇顿办公室就曾经反对修建另一处庇护所的计划,位置距离86街仅约一公里远。贺立宁介绍,经过近两年陆续的提案、抗议,2021年的那项庇护所计划最终被搁置了。
他对记者解释,庇护所项目在社区中从不受欢迎,也强调治安问题历来都是华人最关心的问题。他认为无家者的种族比例失调是美国全国的系统性问题,牵扯到美国整体的住房、就业、经济状况;相比其他移民,华人移民来美之后,大多都会赶紧赚钱,因此无家者比例极少。他这样描述这一区,“这个大街上到处都是工作,只要你愿意工作,餐馆里1500块一个月管吃管住。”
班森贺的商家也是这次抗议的主力。支持反对庇护所抗议的纽约市议员庄文怡(Susan Zhuang)介绍,86街是重要的华人商业中心,“很多华人都是靠这条街吃饭的,华人的生意都在这边。”华人经营者绝大部分从事小生意——如餐馆、超市,因此非常依赖街区的活跃度。
纽约市小企业服务部(NYC Department of Small Business Services)在2023年发布的班森贺商业区评估报告显示,购物者和居民共同构成了这个街区,街区安全是商家最为在意的因素,有超过六成的商家认为改善安全是最能吸引游客或购物者的。
寇顿和庄文怡的办公室指出,这次上百家周边商户都有捐助抗议行动。离2501号步行10分钟的孖仔饼舖就为抗议者提供了几百份点心、矿泉水等物资,下雨时还准备热咖啡帮助抗议者御寒。饼店徐经理在社区居住多年,不希望社区被无家者打扰,“我们全店都非常支持他们抗议,店里有个做糕点的师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增加了工作量累著了,还病了一周。”
班贺森华人社区对“游民所”的负面印象也受到纽约另外两处唐人街庇护所的影响——位于曼哈顿唐人街和法拉盛的庇护所。根据非营利组织“华埠服务社”(Greater Chinatown Community Association)统计数据,截止2022年2月,曼岛唐人街怡东广场方圆半英里内有7座无家者收容所。而法拉盛大学点(College Point)附近也开设了收容所。两地华人居民在开设这几处收容所时,都有过抗议和抵制。
“(纽约的三个华人社区)就剩我们这儿了,所以一定要保护好”,祖籍新疆的居民王先生也是抗议的志愿者之一,他说曼岛唐人街和法拉盛“都被游民所毁掉了”,认为东百老汇大街现在如此萧条,街上有无家者徘徊,就是因为修建庇护所的原因。也有几位居民提到,今年6月发生在法拉盛的亚裔儿童性侵案,凶手就是住在当地庇护所的厄瓜多尔裔无证移民。
在纽约,反对修建庇护所的并不只是华人社区。这次矛盾的另一端是整个纽约市越发难以处理的无家者问题。
纽约是全美人口最多的大都市,850多万人生活在此,其中超过三分之一为外来移民。密集的人口,加上高昂的房租、急遽的仕绅化、悬殊的贫富差距等等问题,使得这座都市面临著严峻的住房短缺问题。新冠疫情更让情况雪上加霜,除了普通居民因为失业、破产等原因丧失住房外,本就紧张的救济系统也被严重打击。
同时,纽约市是美国唯一保留庇护权法令的主要大城市。纽约市1981年通过的一项庇护权法令(Right to Shelter)规定,无论来自哪里,无论收入多少,无论有没有居留许可,只要有人无家可归,纽约市就会为他们提供收容与食物。
上述种种原因导致纽约成为目前全美无家可归者人数最多的城市。近年来,这个数字不断上升。根据“纽约市无家可归者服务部”(Department of Homeless Services)的数据,纽约庇护所里无家者的数量,从2022年初的不到5万,飞速增长到2023年12月的9万多人,屡破历史新高。
根据现任市长亚当斯(Eric Adams)公布的数据,自2022年,有近10万名寻求庇护者进入纽约市,纽约市因此新增设近200个紧急收容所。但若再不改变政策,未来三年内纽约市将花费120亿美元用于解决寻求庇护的人群里。亚当斯就任后推出多项政策应对无家者的难题,包括改革庇护所制度、增加庇护床位、提供经济适用住房等,但目前为止,收效甚微。
目前,在整个纽约市,社区居民和庇护所项目的冲突愈发常见。
皇后区的华人社区和拉丁裔居多的社区艾姆赫斯特(Elmhurst),早在2014年就爆发过抗议,反对市政府在社区的一栋酒店安置180个无家可归的家庭。2022年,曼哈顿唐人街的华人发起抗议,反对亚当斯在该地修建第二个庇护所。今年,史泰登岛(Staten Island)西语社区爆发游行,反对市政府在社区修建庇护所。
亚当斯是纽约第二位非裔市长。这次班森贺区的抗议发生伊始,他并没有回应。后来行动升级,华人居民在纽约市政厅门口抗议游行,引发外界关注,亚当斯召开发布会,态度依然强硬:“每到一个社区,我总是听见一样的话:什么人都可以来我们社区,除了成年单身黑人男子。” 他自称也是“成年单身黑人男子”,试图让大家放下戒备。
一些抗议的居民提出,希望市政府将收容所另建其他社区或者莱克岛(Rikers Island)这样的地方。莱克岛是纽约市最大的监狱所在地,但市政府计划于2027年前逐步关停监狱。亚当斯回复称,无家者中有很高比例的人口患有心理疾病,莱克岛相应的治疗资源不足。而其他社区早就存在类似收容所,纽约市59个社区委员会都需要承担收留无家者的责任。
也有反对者坚持,收容庇护所并非解决无家者的良策。根本的解决方法是提供人们可以负担的住房。贺立宁就说,抗议者手中的标语:“No Homeless Shelter, More Affordable Housing”(不要庇护所,要经济适用住房)才是解决方案。他说:“我们并不是不同情无家可归者,而是这套政策把无家可归者变成了赚钱的工具。”
从游击战到持久战
86街2501号前方的立交桥桥墩上,现在绑着一块红底白字的牌子,上面用英文印着“Mayor Adams Has Ignored our Vocies”(市长亚当斯漠视我们的声音);字上方还有一个计时表,数字每天更新一次,纪录抗议持续的时间。
“你有没有见过这么多华人上街抗议?”
“30天了,没有过持续这么久的抗议。”
端传媒记者在现场采访时,几乎每个抗议者都重复着类似的感叹。
但更准确地说,抗议早就开始了,最初的声音出现在2023年下旬,彼时修建庇护所的消息刚刚传出。
在众议员寇顿办公室工作的贺立宁回忆,他在2023年10月收到班森贺社区委员会成员来信,得知要在86街设立庇护所。寇顿办公室马上把消息翻译成中文、西班牙文、俄罗斯文等语言,以新闻简报的方式通知班森贺居民。
现任市议员庄文怡也是这反对庇护所抗议的核心成员之一。她说,2023年10月,当地居民收到一封通知信,寄件人是纽约市无家可归者服务部(Department of Homeless Services)。信中列明,86街2501号将会被用作庇护所使用,并计划容纳150名有精神障碍的单身男性。按照该计划的日程表,2024年下旬这个庇护所就可以投入使用。
2023年12月3日,当时还未就任议员的庄文怡参与组织了第一次正式的抗议。 她告诉记者,抗议当天下了暴雨,人们集合在2501号前抗议。原本计划只有几十个人参与的抗议,最后来了几百人。根据现场图片可见,打伞的参加者人数确实不少,他们把建筑两侧包围起来。 第一场抗议之后,班森贺的华人乃至纽约其他社区的华人,开始从新闻报道、社交媒体以及华人的微信群组中知道了庇护所的计划以及抗议。
同月,贺立宁在请愿网站change.org发起关于反庇护所的请愿,提出该选址不合适作为庇护所的三点原因:(1) 2501号位于社区的商业中心;(2)2501号周边有学校、儿童日托所、老年人中心;(3)无家者庇护所并不能有效帮助无家者,反而使得房地产开发商从中获利,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案是兴建市民可负担的住房。这项线上请愿征集到了32846个联署。
2024年2月10日一早,2501号出现了一只施工队,准备动工修建庇护所。这立刻引起当地居民新一轮抗议。这天也是农历新年年初一,人们认为,施工队是想要趁大家不注意,把生米煮成熟饭。
一直到2024年3月,庇护所开发商才向纽约市楼宇局正式提交文件,表示要在2501号修建拥有32间客房及附带设施的酒店,安置150名单身男性无家可归者。
寇顿在之后的集会为居民介绍,开发商将会向纽约市政府收取运营费用,收费标准对照32间客房酒店的价格——也就是说政府为此支付的开销会达到每床每月几千元。
这个消息再次引起了民众不满。有抗议者忿忿不平:“这不就是拿著纳税人的钱让游民住酒店吗?”也有周边居民对记者表示:“为什么非要选这个地址呢?开发商肯定和政府勾结。”
2024年3月16日,寇顿和庄文怡再次发起游行。近万名居民上街,要求政府另外选址。4月25日,纽约市住房部布鲁克林区专员发布停工令,要求开发商暂停庇护所修建工程。然而,很快,居民发现开发商违背政府命令,在没有取得当地社区许可的情况下继续施工。
5月23日,寇顿和庄文怡带领上千民众前往纽约市政厅门口抗议。接下来数月,抗议者和开发商就像打游击战。开发商在86街挠一下,抗议者就倒逼开发商停工。开发商则以退为进,等到每次抗议结束后继续开工,或者选择周末清晨大部分人还在梦中的时间施工。班森贺居民就自发“监视”这片被围挡拦起的土地,一旦开发商或政府部门有新的动作,便召集更多人马,暂时拖住施工的步伐。
与此同时,各项宣传动员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不论是口耳相传、微信群聊,还是店舖门口张贴的宣传海报,或是寇顿办公室发来的传单,班森贺的居民中大部分人都知道,政府要在一个黄金地段修建不受支持的庇护所。还有一群特别关注此事的居民逐渐形成一个群体。
抗争的“爆发点”发生在7月17日。
义工靓丽记得,那天凌晨一二点开始,纽约市警察在2051号周围架了两圈铁马。附近居民认为这是施工的前兆,就通知其他居民前来反对。到清早五六点,现场聚集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他们没到时间就硬要开工,又不听民意,我们抗争了这么久,还是硬要开工,你说是不是能服气?”
靓丽认为,警察架铁马是为了隔开民众,以便施工者动工。民众自然非常愤怒。抗议者试图拉开铁马、阻挡施工,继而和警察和发生冲突。据两位当时在现场的受访者对记者统计,当日约有十人被捕,其中包括一名72岁的老人。
靓丽是其中一名被捕的抗议者。她认为,自己是因为没有得到事前许可,拿着喇叭讲话而被捕的。她和其他几个人在警察局被扣留了8小时。靓丽用“镇压”一词描述当日的冲突,强调聚集的民众手无寸铁,其中更有很多老年人,但对面是全副装备的防暴警察。
“我们民众抓的抓,伤的伤,连议员都被抓了,我们多无奈。”
被抓的议员就是庄文怡。庄文怡在冲突中,被指控咬伤警察。据当地媒体报导和抗议现场的义工述说,庄文怡是为了扶起一位摔倒在地的老人,才和警察起了冲突。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庄文怡回忆,当天凌晨3点开始,她的手机已经被市民“打爆”,等早上5点醒来,她便马上出发去现场。但她表示,因为自己被检控的案件仍在进行中,不便讲述冲突细节。
这次抗议也因议员“咬警”而受到美国多家媒体的报道。市长亚当斯接受纽约当地媒体PIX11 News采访时称,这次冲突是情绪化的,在华人区建设庇护所并非选址不公,纽约有些社区设有超过10个庇护所;同时纽约正面临着无家者危机。
警察的表现也触动了纽约华人,人们为警察拘捕了为华人社区争取权益的议员而愤感到愤怒。86街的事情由此上升至全纽约华人社群的话题,更催生出7月28日的纽约华人大型游行。
而在班森贺社区,这次警民冲突更加点燃了居民本就不满的情绪。“游击战”发展成每天持续十多个小时的现场抗议。社区内,更多人了解到这场抗议的前因后果,在亲友、同事、议员、社区代表的号召下加入抗议。
与从同时,抗议的标语也出现了和总统选举、华人政治参与相关的标语。
在抗议现场,有抗议者拿着标语“Shelter Out or Vote You Out”,对纽约市市长亚当斯喊话:如果市长不终止庇护所计划,他们会用选票令市长下台。
贺立宁认为,这次抗议时间很长,规模也大,但是华人社区的意见依然不受纽约市重视,最主要原因就是华人社区很少参与政治。志愿者 Yi 也是86街居民,她非常生气市政府对市民的忽视:“我们从去年12月开始行动,中间有集会,有联名请愿信,但市政府都完全没有回应,继续建!”
记者访问的不少受访者都提到相似观点:政客不在意华人,华人在政坛上也缺乏代表,权益自然难以被听见。亚裔美国人联盟(Asian American Federation)的报告中写道,纽约70%的华裔人口都出生在海外,是第一代移民。早年的成长环境使他们缺乏政治参与的意识,很多人从事的行业多以体力劳动为主,也与公民社会的距离很远。在大多数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下,纽约的华裔群体往往呈现的是安静、被动、不惹事的形象。
但靓丽告诉端传媒,经历这次的抗议之后,大大小小的选举、政治活动自己都必定会去参与,尤其是投票。不论支持哪个党派或政客,最关键的是要去参与,“没有选票就没有话事权”。她觉得,华人从来都是埋头赚钱,过好自己的生活,可是这次反对庇护所的抗议令人们“觉醒”了。如果在政治上没有力量,那么过好小日子的权益也没有保障,抗议的声音也没有改变政府决策的力量。
班森贺社区登记选民的人数也佐证了靓丽的观点。庄文怡向端传媒表示,过去一个月,在她办公室做选民登记的人数高达2000人,其中绝大部分是华人。这一数字已经超过很多非营利组织一整年的登记选民数据。她提到,有人表示,移民美国三十多年,从未投过票,但是今年一定要去投票。
“我们不会回到以前了”
7月17日,庄怡文被纽约市警逮的那天,福建籍的印刷店老板李建峰与还在上高中的儿子 Tony Lee 也被市警逮捕了。尽管最终二人不需缴交罚款,无罪开释,也没有违法记录,但是他们说到被逮捕的那8小时,仍然义愤填膺。
李建峰回忆当日的情形:“我们是义工,我们只是想要帮忙……五个警察把我压下去⋯⋯”父子二人说他们看到庄文怡试图扶起地上的老人,也看见部分纽约市警暴力对待示威。
父子俩的住处离2501号有十多个街区,但是自暑假开始就每天来这里做义工。李先生将印刷店交给妻子看管,在美国出生的Tony 则为不懂英文的抗议者翻译。记者每次来到抗议现场的都能看到父子俩参与抗议事务的身影。
李建峰是第一代移民,来美国20多年,一直生活在华人社区。他说,华人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并不会抗议到这个程度。他认为市政府把游民所建在华人聚集的地方,就是拿准了华人在政治上不积极发声、怕事、容易被动接受政府的安排。
“为什么政府要为了150个流浪汉忽略几万人的声音?就因为我们是华人。说白了,如果是犹太人,你看他们敢吗?”
在李建峰眼中,犹太人虽然是少数族裔,但在政治经济参与程度都比华人深,所以纽约市更考虑他们的权益。尽管纽约市已经陆续出现了民主党州议员曲怡文(Yiwen Qu)、共和党州议员郑永佳、民主党市议员庄文怡等华裔议员,但是相比59万住在纽约市的华裔居民来说,还是太少了。
Tony Lee对社区事务也非常积极。现场抗议者年纪一般都比较大,Tony 年轻的面孔格外显眼。虽然他会说中文,但是明显在英语语境更加舒适。他说同龄朋友和同学对于86街抗议都觉得“embarrassed”(尴尬),因为他们出生在美国,身分认同上不似一代移民那样拥有强烈的华人印记。他觉得,同龄华裔朋友没有非常在乎这个抗议,“可能是因为他们还不够成熟吧”。而19岁的他则希望改变现在华人对待政治的环境,从他们这一代开始积极参与公共事务中。
86街的抗议信息在华人社群里大多靠微信群传播,光在义工 Linda Yuan 的手机里,达到500人成员上限的微信群就有五六个。
名为“728拯救社区大游行”的群聊就是其中一个。这个群组本来是为庄文怡被捕一事而建立。目前,它已经变成了基层政治杂谈的公告板。除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社区新闻,成员们已经从抗建游民所,聊到如何在总统大选投票,最大程度保护自己的利益。
有人在群组内这样发言:“投票全投共和党,Susan(庄文怡)除外,建议 Susan 改到共和党。”
有人号召:“我们反对建游民所,反对大麻店在我们社区,反对教育孩子变性,反对租霸,反对一切恶法,就必须投票给Steve Chan,Lester Chan,以及共和党总统和法官。”(Steve Chan和Lester Chan皆为纽约亚裔共和党议员。)
群组内,绝大部分人支持来自民主党的州议员寇顿和市议员庄文怡,认为两者都为班森贺居民做出不少实事。但是,大家对纽约市政府及纽约州其他民主党议员的态度就比较负面,称纽约州联邦众议员孟昭文和纽约州参议员曲怡文为“极左俱乐部”,和亚当斯市长“同流合污”。现任市长亚当斯被指应对纽约的无家者问题不力,倒逼部分华人选民把选票投给共和党。
有时群组里讨论激烈,中英文和简繁体乱飞,剑拔弩张之下也有人出来把水端平,批评两党都没有善待华人社区,不如争取蓝营的保守派和红党的开明派。
“我们的出发点就是社区,有党派立场也坚决不放弃社区利益。”这种话一般能让群组平息一阵。
当记者向贺立宁提起这个现象,他表示华人不是不在乎自己的社区,只是不能对华人群体提太理想化的要求,要扭转华人对社会民主政治参与的态度,需要几代人的时间。虽然他为民主党议员工作,但对这些激烈讨论还是抱持积极的态度。
“现在就好像是我们觉醒了。(86街)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就不会回到以前了。”
截至发稿,86街现场的抗议仍在持续,抗议者向记者表示,只有市长明确承诺取消庇护所计划,他们才会停止行动。
义工向记者发来最新的计时牌照片,抗议时长正在迈向60天,无人知道它将在何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