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霸总、吸血鬼:美国的“微短剧”淘金热,与一条卷起来的华人生产线
这波由中国模式撑起的淘金热能维持多久?
7月15日夜晚10点,一辆黑色的玛莎拉蒂跑车,安静地停在东洛杉矶 Alhambra 小区一栋住宅小屋的停车道。一场拍摄正在进行。夏季的太阳几乎九点才落山,现在天刚刚黑透,这个剧组要加班加点完成夜景的拍摄,预计要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
现场看似没有特别之处。摄影、导演、灯光、声音、妆造,一应俱全。十几名穿着制服背心的工作人员前后穿梭,地面上有数不清的电线。
但视角拉近,会察觉一丝不同寻常:除了演员和导演是西方面孔,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华人面孔。对讲机里传来普通话:把光往总裁脸上打。镜头外的台阶上堆放着喝剩的饮料空瓶:珍珠奶茶、元气森林、安慕希酸奶。第一副导演是现场最忙碌的人,他拿着一个 iPad 不断跑前跑后,熟练地在普通话和英文间切换,催促拍摄的进程。
导演正通过两个竖直的屏幕观看拍摄画面,不时和演员开着玩笑。画面很窄,镜头又拉得极近,屏幕上几乎只能看到演员的脸:男主角是白人,西装革履,有《暮光之城》男主角爱德华风格的、棱角突出的五官;女主角则是有些混血的面孔,一头棕褐色波浪卷长发,眼睛很大,身型娇小。
“I won’t let anything happen to her(女主)!”恶毒女配的计谋被男主角识穿了。这是一场绑架戏码,男主与男配要开车前去英雄救美。
镜头里,车辆颠簸,车窗外的路灯闪过,打在角色的脸上,再往后退去。镜头外,车辆停在原地,一名工作人员举着一个巨大的灯筒,像马路街角摇广告牌的人那样划圈,晃动着灯光;另一个人坐在车前盖上,奋力将车身向下压再弹起。
每个镜头只有3到5秒。一个眼神,两三句台词,“卡!”。大部分镜头都是一遍就过,拍摄进行得顺利且迅速。凌晨12点45分,剧组提前完成收工。今晚他们拍完了十几页的剧本。
种种细节透露,这里正在拍摄一部“微短剧”。这意味着它将在手机上竖屏播放,且每集只有一到两分钟的时长,就像一条抖音或 TikTok 短视频。60 到 80 条这样的短视频连贯起来,就组成了一部完整的剧集。目前在美国洛杉矶至少有 10 个这样的剧组正在昼夜开工,出产微短剧。这些团队全部都由中国人组成。
自2023年秋季以来,一股微短剧的浪潮涌入洛杉矶,在好莱坞的视野盲区疯狂扩张。 它用完全有别于本地原生影视工业的方式,极低的成本、超短的工期,还有千篇一律、塑料质感的狼人、吸血鬼或是亿万富翁爱上我的故事,批量生产了成百上千部微短剧。微短剧都有自己的网站平台,用订阅制的方式进行收费。比如,在当前的头部微短剧平台 ReelShort 上,你可以花9.99美金购买1000个金币,这足够观看大概21集短剧,也就是大约半小时的内容。而在院线,10 美金已经足够看一部完整的电影。
这股隐形的魔力将许多观众卷入其中。根据 Appfigures 的统计数据,2024年第一季度,手机应用商店上66个最为活跃的微短剧APP(应用)带动了1.46亿美元的全球消费,比去年同期增长8000%,是收入最高的短视频应用TikTok同期收入的约9%,流媒体应用Disney+的约11%。截止八月的统计显示,来自中国的短剧APP领跑市场,且大多数头部应用下载量持续增长,最快的增幅超4000%。ReelShort 母公司 Crazy Maple Studio 创始人近期对媒体表示,他们的用户平均每周愿意在平台上花费 5 到 10 美金。 他预估,微短剧会在2024年成为一个5亿元市场。
继 TikTok 之后,又一超短视频产品创造了出人意料的成绩,在全球电影市场低迷的当下,仿佛一剂迎头痛击。Temu、Shein所代表的,“中国制造”攻占全球低端市场的神话似乎在影视行业也得到了验证。神话背后是同一个故事:运用廉价的中国人工,压缩成本到极致,无限内卷让每一环节的参与者都愈加疲劳、回报更少。
豪门,吸血鬼,霸道总裁
“美国人写不出这么恶俗又让人上头的剧本”。
那个坐在车前盖往下压的人叫前前。他是影视公司 Production House 8(PH8)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技术负责人。在拍摄现场,他就像排球队里的“自由人”,在任何地方需要人手的时候随时顶上。
前前来自中国,此前在洛杉矶学习制片。2022 年快毕业时,他跟金融行业出身的哥哥合伙注册了 PH8,承接各式各样的拍摄业务。起初,他们承接的大多是商品广告,直到 2024 年 4 月,他们通过朋友介绍,第一次接触到了微短剧的项目。
对于前前,微短剧也是新鲜事,他特意跑去朋友的吸血鬼剧组打杂,观摩学习。 “感觉很新颖,主要是,从没见过把屏幕竖过来拍的。 ”很快他就发现,屏幕竖过来改变的不仅仅是观看设备。
过去,电影、剧集绝大多数是横向拍摄。 这更接近人眼的视觉范围,左右比上下看到得更多,余光范围内可以容纳大量的信息。历史上,大荧幕也是往更宽的方向发展,从 4:3 到 16:9。 这样的画面比例对布景布光的要求都很高,镜头语言也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而微短剧则把 16:9 变成了 9:16。竖向拍摄能包含的信息有限,基本上只能专注于人的身上。大多数微短剧也正是这样,让人长时间地占满整个屏幕。 “所以短剧里,人的品相要很高,就是要长得很好看。 ”前前这样总结客户的要求。
这种审美下,演技居于次要位置,俊男美女则成为吸引观众的核心卖点。微短剧演员有许多都是网红或者模特出身,藉此突然获得了担任主演的机会——这次拍摄影片中的男主角与男二号就是如此,他们原本都是平面模特,在近几个月才接触到短剧。几部戏之后,如今已经在行业内小有名气。
这些演员大多演技平庸,读词生硬,表演看起来甚至有一丝尴尬的趣味。细腻表达并不是他们的特长,但这并不重要,反而,能够演得很夸张才是微短剧所看重的。前前表示,“它很需要演员能过度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而且要很愿意去这样表演。 ”
因为微短剧的精髓在于反转。为了抓住观众的好奇心理,让人们持续不断愿意为下一集付费,微短剧会在每一集都设置剧情的反转。也就是说,每一两分钟,角色就会经历至少一次情绪的剧烈起伏。故事因此被切得稀碎,几乎全部剧情发展都是由对话来推动的。这些故事里,转折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留白和空镜,即使是不直接对话的部分,也会让人物通过大段的画外音独白,直接把内心活动念出来。
“它的目的就是要让观众尽量少思考。 ”在前前看来,这就是微短剧想要达到的效果。 如果说电影是要探究和表现真实的、深邃的情感,短剧就是完全的反面。它追求的是纯粹的快感。“所有的故事点、人物内心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就是为了让你不需要再花任何心思,琢磨这个角色内心是在想什么。”
它像是游乐园里的过山车,随着车辆慢慢爬升,达至顶点,观众对即将到来的坠落有完全的预期,而他们也正是为了那个坠落和“爽感”而来的。复仇必然会成功,人物必定会相爱,误会最终也会揭开。
这也被 Edyta 视为“中国模式”成功的原因之一:“美国人写不出这么恶俗又让人上头的剧本”。Edyta 是一名监制,去年她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来到洛杉矶读研究生。她进入这个行业不久,此时正代表平台方跟进 PH8 这部新片的拍摄情况。
她表示,如今几家头部的微短剧平台,背后的企业大多原本就是中国的网文公司,有自己的IP库。甚么样的故事已经在中国市场上经过验证,可以成功,他们就把这些故事直接翻译成英文,再将角色和设定做一些本地化改造。拍一拍就可以上线了。
稍微一对比就会发现,当下流行的微短剧大多与十几年前的中国网络言情小说别无二致,同时又吸收了《暮光之城》、《吸血鬼日记》、《五十度灰》这类剧集的设定。 只是形式变得更短了。
这样套路化的霸总文学,给美国的观众市场造成了一定的“文化冲击”。在微短剧的评论区和话题论坛下,人们感叹“它们确实很糟糕,但我忍不住想一直往下看”,“这个愚蠢的故事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还是看完了”,“天啊……为什么我这么爱看这个。”
Edyta 尝试过找美国的编剧,按微短剧的标准来写完整的剧本,均以失败告终。她认为这是文化背景上的不同,“我们小时候天天就被这种玛丽苏(Mary Sue;指三流作者创作的,人设过于超能的角色)网文和韩剧洗脑的,大家都知道怎么写这个东西。 你找个小学生或者高中生,天天给自己偶像写同人文的,可能都能写。”
有时候,这种剧本让演员和导演都觉得荒谬。“他们会自己在 set 上玩起来。”加一些剧本里本没有的搞笑台词,心里知道最后不会被剪进去。“反正也是垃圾,干脆就大家 have fun”。
Edyta 还看过一场戏,剧情是女主在豪宅中醒来,坐起身后就开始了一大段独白:“不敢相信我竟然被嫁给了一个陌生人……”。结果讲到一半,演员就实在讲不下去了,“因为她觉得没有人会这样自言自语讲一大堆的内心话。”
平台相信,当下微短剧的成功是因为它们满足了一种幻想。它把爽文与短视频逻辑糅合到一起,瞄准了一个好莱坞不屑一顾的“低端市场”——这些剧集的绝大多数受众都是美国中部和拉丁美洲步入中年的女性。她们已经结婚,很多人是家庭妇女,平时呆在家中,但也有强烈的情感需求。就像 20 世纪下半叶的浪漫小说一样,这个群体被言情文学的最新产物又一次俘获。
这也是这些平台不远万里也必须来到美国进行制片的重要原因之一,他们需要美国的演员来给受众群体代入感。虽然亚洲也有许多西方的平面模特,但他们大多为东欧面孔,很多人英语说得不好。
这种幻想当中,性别觉醒和政治正确的一套是没用的。Edyta 记得,在某一次选角过程中,有人提议了一位拉丁裔的演员。结果高层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表示,“一定要白的”。他们相信,短剧的火热正是因为它跟好莱坞反着来。好莱坞搞政治正确和多样性,而短剧就“白得要死”,“极其恶俗”,且只用超级漂亮、身材火辣的人。不仅如此,很多剧集还包含了大量的擦边画面。
过去,Edyta 以为只有中年女性喜欢这套东西。直到有一次,她一个加拿大的朋友发私信来问,有没有某个短剧平台的账号,可以借来看某部短剧。“当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好像年轻人也会对这个东西上瘾。”
抢滩攻占低端市场
Edyta 2023 年来到美国读研究生课程。 她见证了这股“淘金热”是如何涌入洛杉矶的。
2023 年年底,在一个业内人士的社交局上,她第一次听说了微短剧。当时,一位与会的女生自我介绍说,自己在一家名为 ReelShort 的公司,做一种叫短剧的东西。 “当时在场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Edyta 回忆。连那个女生自己都表示,这种玛丽苏套壳的故事,不明白美国人为什么会喜欢,但总之它的反响很好。
在这仅一两周之后,有关 ReelShort 的报道释出,微短剧跃入大众视野。报道中提及,在当月,也就是 2023 年 11 月,ReelShort 的 APP 登上了手机应用商店的榜首,半个月内收获了 190 万下载。这是一个惊人的财富故事,自 2022 年 8 月推出截止当时,ReelShort 的总下载量达 1100 万次,产生了 2200 万美元的净收入。
此后,《经济学人》、《纽约时报》先后报道了 ReelShort 的爆火,并无一例外地强调了一件事:ReelShort 背后的投资方是一家中国公司。
一时间,洛杉矶所有学影视的华人都开始讨论微短剧。连国内久未联系的本科同学、老师、创业的朋友,都跑来问 Edyta 有关微短剧的事情。
此时,Edyta 在北京的一位师哥入职的游戏公司也开始布局短剧,开始寻找合适的剧本与制片团队。他邀请她加入,一面帮助公司监督制片公司的拍摄状况,一面寻觅自己喜欢的剧本,从头打造剧集。能够拍自己选择的剧本,这一点深深地吸引到了 Edyta,她开始边读书边做这份监制短片的工作。在片场上,她需要跟进拍摄进度,监督拍的内容是否够用,质量如何,有没有按照剧本走,然后反馈给平台。
2024 年五六月份是她眼中整个洛杉矶短剧行业最为蓬勃的时候。中国企业倾巢而出,不论原本是做什么产业的,如今都想在微短剧上分一杯羹。他们疯狂寻找制片公司,出产剧集。那时,只要打开应用商店,输入短剧,一时间会蹦出无数名称与商标极其相似的平台,让人眼花缭乱。
“就在现在这间酒吧。”Edyta 指向身后。这是一家唱片鸡尾酒吧,空间不大,隐匿在西好莱坞一间披萨店的二楼。当时她就坐在这里,与一位朋友吐露做短剧的压力,突然留意到身后坐了一整桌中国人。仔细一听,发现他们都是国内各个企业,比如优酷,派来洛杉矶做短剧的。他们在公司的要求下显得焦头烂额,其中一个人表示,自己最近忙的要死,一个月要上线 15 部新片。
上线于 2020 年的短视频内容平台 Quibi 常被拿来与 ReelShort 相对比。同样是提供手机端的视频娱乐,Quibi 大张旗鼓地从好莱坞产业、各大影视娱乐公司筹集了 17.5 亿美金投资,试图用一线的演员和制片,好莱坞级别的影片质量打入移动设备的内容市场。结果下场惨烈。上线不到一年,Quibi 就崩盘倒闭,宣布关停。
与之相比,以 ReelShort 为代表的这一波新的短视频平台,则选择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廉价不知名的演员、套路化的剧本和粗滥的制作。这些平台的最核心战略是节约成本,以量取胜。
他们并不指望这些短剧每一部都成为精品,他们赌的是其中一部能够成为爆款,带来远超成本的收益。
2024 年 4 月,前前所在的 PH8 拍摄的第一步微短剧 “是你多好”(I Wish It Were You)在微短剧平台 DramaBox 上线。这部剧集有78集,总时长一个半小时,花费九天拍摄完成,总制片成本不到14万。“片子讲述了女主 Isabel 被家庭安排与一个名叫 Jared 的男人结婚,婚后二人从未直接见面,无法认出彼此相貌。过程中,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亿万富翁老板。而她的老板,竟然就是她未曾谋面的丈夫……”。
这部剧集在上线后获得了惊人的成绩,平台在 YouTube 上释出的 20 分钟片段迄今已经收获超 500 万的点击。剧集在各大影视评分网站上都拥有条目,在 IMDb 上有17000多人标记了收藏。出演该剧集的男女主演也因此声名大噪,成为了短剧行业的明星,此后又出演了多部微短剧。“身价提高了两三倍吧。”前前估计。
在此之后,PH8 在短短四五个月内又拍了六部片子,其中四部是“是你多好”风格的浪漫喜剧,还有一部的题材是虐恋,一部是复仇。他们乘上了这股制片热潮,不断地有平台来找到他们,想要拍“跟‘是你多好’ 一样的东西”。
纸箱造梦
一部微短剧的总时长通常能达到一个半小时,接近一部长篇电影。但它的成本还不到后者的十分之一。每部剧的预算大约仅15到20万美金不等,有的甚至能达到10万以下。“你根本想象不出来说,这个预算怎麽能把一部剧给拍出来。”Edyta 对此也感到难以置信。
这道出了中国企业通过微短剧在这个市场真正开创的东西,不是狗血剧情,而是远低于行业标准的生产模式。
压缩工时是最简单的压缩成本的方法。以往一部长篇的制作周期都是以季度甚至以年为计算,而微短剧从筹划到出片,大部分只有两个月。
微短剧平均一天拍摄的剧本在十页以上,多的甚至可以达到十四到十五页。这对影视拍摄是难以想象的。前前表示,“比如我们拍短片,一天可能拍三页就已经很多了。”每一天的拍摄都十分紧凑,没有来回调整演技的时间。很多时候,演员能把台词说完整,一条就算过了。
对于前前这样的制片方,节约成本是制片工作最核心的一部份。
好在对于爽文剧本,镜头需要表达的信息通常非常简单:一个人说话,紧接着另一人开口。镜头打向他,再反打到另一人的脸上。而且两个画面常常是一起拍摄的。
第一次看到时,Edyta 觉得很惊讶,“天呐还能这么拍”。传统横屏因为角度限制,为了避免机器入镜,一般会先拍摄一个角度再拍另一个,有时还加个远景,加个特写,演员就得跟着演很多次。竖屏则脱离了这种限制,“两台机器同时拍,然后所有素材一遍过,最多两遍过”。
拍摄时的布光是达成画面效果的关键。微短剧有一套自己的审美原则,打光的时候要打得很亮,像是人像摄影一样;妆容上,女主的肤色要偏白且柔和,不能看起来尖锐硬朗。前前研究出一套打光的套路,不管怎样的场景都可以套用:沿着一百八十度的轴线三点曝光,左前、左、右后,这样能让人凸显出来,看起来又很明亮柔和。“就可以拍了”。
布景则没有那么重要,因为画面很窄,工作人员站得离镜头很近也不会穿帮——在夜景戏三天后的一场拍摄中,恶毒女配要把一杯水泼到女主的身上。开拍时,一个工作人员蹲在一旁,等台词到了,就把水递上去——镜头只要稍加转动,就能看到这个客厅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可以放置水杯的地方。
在微短剧的拍摄现场,这样“偷梁换柱”的操作比比皆是。
有一些微短剧剧本里十分常见的经典桥段,并不符合剧组的实际拍摄条件,“比如车辆坠崖,重大车祸什么的,经常会出现在这些故事里。”这时,他们也要研究如何使用一些手段将它们表现出来。
他们拍摄的第一部剧中就有这样的桥段,女主在过马路时被车撞到。他们采取的方法是用长焦镜头拍摄,让女主站得离镜头很近,而车子则在远处。这样一来,两者在同一平行线时,画面中就看起来仿佛离得很近,“其实是有五十米开外”。此外,在她转头看到对面的车灯时就切掉画面,紧接着加入一些刹车、车辆碰撞的声音,通过剪辑来暗示表示车祸已经发生。
剧组还经常将一个地点作为多个场景来使用。 比如,一家餐馆,临街的座位可以作为咖啡馆,屋内光线较昏暗的卡座可以当高级餐厅,门口的人行道则能拍一条街道戏。 制片会尽量把一个地点的用途角度使用殆尽,“前期安排剧本的时候,会尽量保证每个地点最少有十页剧本的量,这样才能保证这一天是不被浪费的。”
那场夜景戏的跑车也被用于拍摄了好几个不同的车内场景。“车的内饰都是黑色,你其实看不出来是谁的车,那辆车,或是什么时间。”前前表示。唯一不同的,只是更换了挂在后视镜上的车载香氛片,来示意地点的转换。
低预算让他们无法负担最先进的特效手段。“好莱坞这边,只要你想要,爆炸、打戏,什么样的场景都能做,但特效设备都是天价。所以我们就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技巧去尽量满足甲方的要求。”
比如那场开车戏,对于预算充足的剧组,拍摄行驶中的车辆通常会选择在棚内进行,用三面 LED 屏幕来模拟室外环境,不断后退的街景。车辆的颠簸也会用一个更省力的杠杆设备来进行,而不是活人。但由于微短剧的镜头拉得够近,就可以巧妙地用人工打光和压车前盖的方式来达成相似的效果。
用一些“土办法”来实现场景效果,某种意义上似乎回归了电影业徒手造梦的本质——但稍有观影经验的观众一下子就能辨识出质量上的差距:女主被绑架的车与男主前去营救所坐的实际上是同一辆车,人脸上闪过的“街灯”晃得十分生硬,镜头角度大多时候都固定不动,显得很死板。
工期过短导致的另一结果是,剧组可以找到的场地非常有限。洛杉矶电影协会对拍摄场地有严格的使用规范,涉及公共场合的拍摄需要去跟当地政府办理许可证。这个过程既需要金钱,也很耗费时间。以短剧的筹备周期,能申请到的许可证很少。因此,一些在中国影视剧中很常规的场景,比如说商场,洛杉矶的剧组却很难拍到。
如果看的够多,观众就会发现,同样的酒店、医院或是公寓的场景会在不同的短剧剧集中反复出现。洛杉矶中国城一带有一家喜来登酒店,就在短剧圈内出了名,由于经理好沟通又价格合适,很多剧组都会选择在那里的大堂拍摄酒店相关的剧情。
这样的场地可遇不可求。网络上有从业者评价,“整个洛杉矶物美价廉的大城堡、大豪宅都被短剧剧组订完了。”
中国从业者撑起的廉价生产线
加班加点一天工作16小时,似乎是“之间才能默许流通”
微短片产业的崛起时间,恰逢好莱坞自1960年以来最大的一场行业罢工。这场旷日持久的罢工自2023年年中一直持续到年末,行业内的编剧、演员联合起来,与影视公司展开薪酬谈判,争取自身权益。
这是美国近年来势头上涨的劳工运动的一部分,越来越多人选择站出来争取薪资合理、可持续的工作环境,且获得了一系列胜利。
但微短剧没有受其影响。不仅如此,许多工会外的从业者因影视行业停摆,而不得不选择接微短剧的工作中来维持收入。Bridget Ling 就是那时候接触到微短片的。她是一名自由职业剪辑师。2023 年年底以来,她总共经手过六部微短片的后期工作。她代表了一大类在这个时间进入到微短剧行业的从业者,中国人,大多刚毕业不久,没有全职工作和与之而来的稳定签证,在物价飞涨的洛杉矶尝试维持着收支的平衡。
她表示,从一开始,微短片的工作相较于正常的影视制作就给得更少——大概只有普通电影的十分之一。但由于对制作的要求也更低,一些人仍然认为这是具备性价比的工作。但如今,这种性价比对普通从业者越来越不具备吸引力。
首先,Bridget 很快意识到,微短片虽然要求简单却很棘手。由于前期制作的低质量,演员“演得稀烂”,素材的文件格式也时常不遵循行业上下游的交付标准,导致后期工作变得更加困难费时。
大多情况下,洛杉矶影视工业的排期会跟着工作日的时间走,一天 8 小时工作量,并绕开周末和假期。合同约定之外的工作量,则会被视为加班支付相应的报酬。“美国人是很守规矩的,他让你改,一定会给你钱。而且这边加班费是 1.5 (倍)。 ”
但微短片的工作环境似乎默认加班加点才是常态。在给微短剧做后期时,Bridget 经常被要求义务加班,周末加班。“他认为你就该一天工作 16 个小时。”
由于其周期性,洛杉矶的影视行业基于海量的流动用工来运行,工会的抗争与长久以来形成的工作共识让从业者可以受到保护,并且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但微短剧的模式是存在于这种共识之外的。Bridget 曾在深夜凌晨收到过来自甲方的改动要求,并被要求立刻执行,不回复对方就直接打过来,连拨数个电话。她直言,“干微短片干得我心脏病都要犯了”。
她感觉到,这似乎是一种在中国人之间才能默许流通的工作方式。“外国人不吃这一套”。Bridget 曾与外国人室友共同为一部剧集工作。对于加班赶工做改动的要求,她发现,制片从未向她的室友提出过,而是每次都直接来找她。有时她会去剧组现场跟组,她也观察到,面对无理要求,本地的工作人员也会直接提出来,甚至选择走人。
没有行业标准导致竞争越激烈,从业者的处境就越艰难。“比如说我这次这个工作提前完成了。制片方不会觉得,哇你很厉害,然后很感激你。他们会觉得,原来可以这么快,那你下次可以更快。结果整个流程都砍得更短了。”Bridget 说。
随着更多平台涌入,制片预算也变得比起初更低。Edyta 表示,高压之下,很多平台已经无所谓制片能力,只是把洛杉矶所有的制片公司放到一起,谁的报价最低就选谁。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人挤破了头想要进入到微短剧的赛道上,有的制作团队甚至宁愿自己垫钱也要拍一部出来,好在市场上有个履历。
成本变得更低,对剧集质量却更加苛刻,要求后期翻来覆去地改动。起初一部片为后期预留的时间一般为一个月到六周,现在普遍是两周。
与 ReelShort 的全职雇佣模式不同,后起的平台绝大多数委托制片公司制作,人员均为合同工,按件计费,一口价而非按照时薪。这意味着像 Bridget 这样的剪辑必须找他人共同分担工作才能在要求时间内完成,平摊下来,一个项目的收入比之前更少。 剪辑一部片子的收入从起初的 2000 美金降到如今的 1500 美金左右。
逐渐地,一些无法负担好莱坞影视行业的正常薪资的制作公司,转而开始到大学里雇佣廉价的学生工,其中有大量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或是新晋毕业生。他们难以进入真正的好莱坞世界,但亟需作品来获得 O1 签证。与需要雇主担保的 H1B 不同,O1 是针对创意行业从业者的特殊工作签证,需要通过工作成果作为申请的依据,并且这些工作必须与他们所学专业一致。
好莱坞是美国梦的一种,它吸引人们前赴后继地来到洛杉矶逐梦,追寻在影视行业有所作为。但这同样是个门槛很高的行业。对于本地人,即便找不到影视剧行业的工作,也可以先打别的工,像 Lalaland 里 Emma Stone 饰演的女主角一样,边在咖啡店兼职边去试镜。但对于留学生,时间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尤其是在罢工的影响下,毕业生普遍找不到工作。微短片的工作成为了这些学生的救命稻草,因为它的制片速度远超常规制作,这让他们可以轻松在一年内就有三五部作品产出。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议价能力,不得不接受很低的薪酬。
“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很明显就会知道这个价钱太低了。但留学生,大部分是华人留学生,不会因此就拒绝掉。”Cynthia Chen 说道。她是一名调色师,已经在行业内有八年的工作经验,如今在洛杉矶拥有自己的后期工作室,为许多获奖影片做调色、剪辑等工作。“但我能理解。我也是华人,(以前)也是留学生,从语言、身份到社会关系,(留学生)本身就是弱势的。 ”
从去年到现在,Cynthia 陆陆续续接过一些微短片的后期工作,有一些是出于朋友帮忙。很快她就发现包揽后期“太亏了”,开始只接调色的工作。同时,她会跟对方设置界限,设定好调色与修改的次数,“预算少,就没有办法给他太多的精进的空间。”
有多少钱,做多少事,这是这个行业内的规则,也是保护双方的权益。但对于一些刚毕业的学生来讲,他们没有这个周旋的能力,“他没有能力判断说,是不是我被压榨了。所以说直白点说,就是会改到死。”
“我看好几个项目,他们为了赶 deadline,五六个剪辑同时在微信里面,工作到凌晨三点五点,然后我隔天早上起来,一开微信发现这几个小孩还醒着,没有睡。”
这波淘金热带来了什么
微短剧的这场旋风来得快,降速得更快。
几个月前 Edyta 在酒吧遇到那群中国人,当时她还上前自我介绍,双方加了联系方式,互相寒暄,期待有未来合作。结果过去没多久,她就得知,优酷放弃做短剧了。 她能感觉到,在最初的试水后,大家都在重新考虑短剧这件事,“现在这些平台,我估计到年底百分之七八十要倒掉。”
Bridget 看到一些团队,尤其是成本预算在 10 万内的片子,已经开始转回亚洲制作,选择让演员飞到亚洲来节省成本;Edyta 则知道,在洛杉矶之外,纽约、亚特兰大,甚至澳大利亚,现在都有拍微短剧的团队,“总之就是哪儿有中国人去哪儿。”
Cynthia 认为,微短剧能在短时间内崛起,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罢工让市场上有大量的闲置廉价劳动力。但随着工会与企业达成协议,影视产业重新开始投入运作,更多工作机会让从业者的选择更多,议价能力更高,这样的低成本制作会变得越来越困难。
微短片的热潮席卷而过。在以零工为主的市场内,它对于焦虑的从业者曾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它从未被视为真正的作品,“只是我用来付房租的工具”,“我都是化名来做”,“如果有人把它放上我的 IMDb,我会把它删掉”。
在Bridget看来,微短剧从未真正地冲击到这个行业,受到负面影响的只是产业内的边缘人,尤其是中国学生。他们在一开始享受到了这波风口带来的红利,似乎非常幸运,在实习经验都没有的时期,已经有了收视百万的微短片作品。但她看来,这些小作坊履历并不受到传统影视行业的认可,他们也并不具备真正的工作经验,风口过去,随着从业者回去参与行业内更受认可的项目,但这些学生会处境艰难。
“履历一看,之前都是拍竖屏的,大家就懂了。如果是我的公司在招聘,我不会面试他。”Cynthia 直言不讳。
因为工资太低,产业内有资历的人不会去做微短片,导致毕业生一开始就没有处于正常的产业环境中,从这些工作中获得的经验受质疑;与此同时,微短剧制作还时常会缺漏环节,或是流程倒置,导致用工成本增加。“比如特效永远是要在调色前面做,但他们的流程是反过来的。”在 Digital Domain 供职的资深特效师老孟这样表示,“我跟他们说这样行不通,会出问题,他们还不愿意(改)”。
Cynthia 没有武断地否定竖屏短片的未来前景。她感到影视市场正在震荡,人们因为新技术和媒介的出现而感到不安很正常——去年的大罢工就很大程度上源于对 AI 参与产业的焦虑。更重要的可能是,一个新媒介出现后能否向上发展,并带来稳定的、长期的工作岗位。
因为影视产业是一个创意行业,“能做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不容易被替代,议价能力就越高,这是最基本的”。这需要建立在行业整体要求高的基础上,如果甲方本身对质量标准很低,换谁都能做,又没有行业标准的保护,从业者就会处于一个很脆弱的境地。
但现在看来,绝大部份平台都只是想复制 ReelShort 的成功,赚个快钱就走。
在 Edyta 的理想中,短剧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它永远不会替代长篇,但有可能成为很好的零食。她也正是因此被吸引到短剧行业。那时,带她入行的师哥告诉她,同质化的内容观众总有一天会厌烦,他想要用短剧的形式去讲述一些新的题材,比如恐怖、悬疑,甚至是同性。“那时候我还是很憧憬的。跟身边的人说,大家也都觉得很兴奋。”
但现在看来,更多的资金投入、平台试错的意愿、更精良的团队,这些让行业向上发展的必要条件都不具备。“后来发现,哎,还真没有人愿意尝试新的东西。这么大一个市场,其实就是一个类型,就是浪漫爱情。不管是狼人、吸血鬼、豪门,本质是一样的。因为只有这个套路是经过验证的。大家不愿意去冒险,跳出这个类型。”
后来,Edyta 的师哥在内部竞争中失利,被迫离开了这家公司。而她也从原本的部门被调离到另一个部门。之前她一直忙于开发自己的本子,联系导演、编剧,构思故事,如今的工作只剩下跟组。“我还挺怀念以前忙的那段日子,能发挥一下我的创意,其实有几个本子我都觉得不错,但后面都没有做起来。”
对于微短剧的形式,前前抱有更乐观的期待。相比于做广告,拍微短剧的回报率并没有那么高。他们愿意接这么多项目“是因为我们相信这是有未来的一个产业”。在未来,他们还希望能够自制微短片,放到平台上赚取广告收入。
今年三月以来,市场上对微短剧的需求变得更大,要求也更高,不过内容仍非常缺乏多样性。但他也看到,一些平台正在零星尝试新的东西。除了吸血鬼、狼人、黑手党、浪漫爱情这四个大类,“多了一个,穿越。还有耽美。”
闲余的时候,前前会写写自己的剧本,未来他想要做导演,拍自己的长篇。他十分清楚,微短片对他的导演能力不会有任何的帮助,迄今为止他都没有作为导演,参与过公司的任何制作。“可能大家的职业发展都有一个常规的轨道,(做短片)多少会有点把你拉离开。所以不能一直拍短剧。拍一阵就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想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