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卫新片《刺猬》:真实生活远远比疯癫更复杂
顾长卫回归他最擅长的畸零人主题,谱写了一曲理想主义哀歌,却简化了「疯癫」的内涵,忽略了女性困境。
顾长卫的《刺猬》,是继《遇见你真好》(2018)之后他担任导演的又一部长片。电影采用双男主角色,由葛优及王俊凯领衔,塑造了王战团和周正两个无法与环境融合的边缘人。疯子和口吃,都是周围人不解、嘲笑的对象,一老一小在亲友的夹击下成了亲密战友。顾长卫回归他最擅长的畸零人主题,谱写了一曲理想主义哀歌,却简化了“疯癫”的内涵。
于世难容只有发疯
周正的大姑父王战团因为举报主任走私,被关了两个月禁闭,从此疯掉,没能见到的太平洋成为他心里永远的图腾。他跟小外甥抢哨子,指挥刺猬过马路,把从房顶上跳下来当飞翔,在街头狂奔追寻已逝去的棋友老贺,千言万语汇成疯狂吟诵的诗句:“我从荒野来/要到大海去/远方的汽笛已经响起/生活却拦住了我的去路”。葛优奉献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表演,人物状态介于“疯迷”与“疯狂”之间,很难判断他是在反抗世俗还是已经失智,在街头蹦跳着演唱《爱江山更爱美人》给这个人物平添了可爱诙谐。
“爱”掩饰了更尖锐的东西。电影在角色功能性上需要时要她们兜底,为了戏剧效果反手就把她们打成理想主义者的绊脚石;她们勉励支撑生活最好不要疯掉,因为没有人给她们兜底。
王战团在家庭中几乎处于被隔绝的状态,他的丈母娘劝女儿与王离婚,女儿不离但给王下安眠药;周正的父母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儿子跟着这位姑父有个闪失。但周正和大姑父很亲近。他口吃,被同学霸凌,被父母带着四处求医受折磨,成绩不好被他们百般鄙薄;周正给唯一同情他的女同桌献上王战团的情诗,被班主任训诫被父亲追着打,走投无路要从阳台跳下去。王战团是唯一不把周正看作怪胎的人,周正则是唯一愿意听王战团讲“海底两万里”故事的人。他们都没有参加王战团女儿王海鸥的婚礼,王战团是怕给女儿丢人主动不去,周正是父亲嫌他留级丢人不让他去。两个异类在树头干杯汽水,爬上高高的烟囱看迎亲车队,远远眺望“婚礼”这一颇具标识性的世俗仪式,在精神上达成默契。
电影中出现了一个神婆角色,这是民间服膺的权威,用以体现秩序的压迫。家里人出于“为你好”的目的,请来了出马仙赵老师给王战团看病。赵老师逼着王战团把女友的自杀揽到自己头上,王似被驯服又似不服,问:“你姓赵,为啥你爹姓白?”赵老师又逼着周正认罪,承认忤逆父母。手持的木剑一下下打向周正,打得他牙齿松动、血泪横流,要将他的个人意志碾为齑粉。不容置疑的逼问与审判足以唤起所有关于权力与规训的记忆,周正在此时爆发出反权威的最强音:“我把你爹吃了!”
理想主义的道德净化
《刺猬》改编自郑执的小说《仙症》,小说中的王战团是个海军潜艇兵,因为在运动中不肯站队,在睡梦中却把两边的人都骂了,被打为反革命。前未婚妻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被批斗至死,母亲逃跑被火车轧死,与当兵的王战团失联。找到他时,他已经和周正的大姑结婚。未婚妻嫁了个杀猪的,天天被打跳井自杀。
改换故事背景,将原本疯癫的原因,由人性改为道德,抽离环境因素,泛化压制机制,窄化了疯癫的理由。电影重写了王与未婚妻关系,重写了他对李广源的态度,修正强化了一种道德感,即王战团其实是一个“好人”,因为不同流俗才被社会戕害至此。
王战团被赵老师逼问出实情后每天向白三爷汇报思想反省错误,梦想能再次登船。追求王海鸥的李广源不仅离过婚还大八岁,二十出头就把不少大姑娘跳进了家。王海鸥拒绝他多次,为接近她,李广源配药让她哄王战团吃,令他腿根吃出一块恶疮,又说吃刺猬可以治。王战团最后在精神病院死于心梗。在赵老师威吓毒打下,周正终于屈服认罪,向威权低头。
电影改编做出了几处重大改动。王战团的故事背景被搬到改革开放之后,因揭发犯罪致病,与未婚妻的仳离改成女方嫌贫爱富所托非人。李广源其实不赖,既没有配药故意接近王海鸥,也没有出吃刺猬的馊主意,只有王战团可以不顾世俗偏见接纳他,还多出一场婚礼显示他并非不通人情。王怀念着辜负自己的女友,这些都塑造了他其实重情重义的形象。
改换故事背景,将原本疯癫的原因,由人性改为道德,抽离环境因素,泛化压制机制,窄化了疯癫的理由。电影重写了王与未婚妻关系,重写了他对李广源的态度,修正强化了一种道德感,即王战团其实是一个“好人”,因为不同流俗才被社会戕害至此。但在小说中,王战团是一个不能免俗,有着人性弱点的人,与未婚妻无所谓深情,仅为自保就付出了疯癫的代价,对李广源的认可也并不出于纯粹的脱俗。他不仅是一个受害者,也是一个无意中会伤到他人的废子,是严密社会程序中的乱码。他的理想与世俗欲望混杂难分,总说一辈子就是顺杆儿往上爬,爬到顶那天就是尖儿。周正认罪后,灵魂被木剑一劈两半。屈服后的周正,在学业、事业上相继获得进展,还拥有了一个外籍未婚妻,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电影把压抑与疏离都具像化了,不断出现“被卡住了”的台词,卡住王战团和周正的,是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上司、妻子、父母、老师、同学,是维系社会运行的规则与暴力,是其他人安之若素的常态,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亲朋。
电影中的王战团没有死在精神病院,他逃了出来,游向心心念念的太平洋。周正也没有被驯服,两人以绝对追寻理想的方式,达到了“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的境界,这和小说中与世俗的取容是完全相反的。故事情节于是出现了矛盾:坚决不肯屈服的周正,是如何在世俗取得相对成功的?如果这种结果能够实现,那故事前半所想讲的,理想在现实中的困顿,是否就更多是个人的主观因素,而非社会的一种结构问题?电影以报警结束冲突,赵老师被警察带走,周正反威权的最强音,是在公权力的保护下达成的,简直如同黑色幽默。
电影把压抑与疏离都具像化了,不断出现“被卡住了”的台词,卡住王战团和周正的,是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上司、妻子、父母、老师、同学,是维系社会运行的规则与暴力,是其他人安之若素的常态,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亲朋。他俩则如同刺猬,弱小无害,却因为浑身长刺令人敬而远之,发疯成了唯一出路。
疯癫背后的女人
社会对疯癫通常存在两种态度,一种是鄙视,一种是神话,两种都是误解。前者认为疯癫者纯是有病,后者认为世俗者全都有罪。当电影选择第二种时,也就牺牲了王战团周围的其他人物。
小说中的大姑不愿离婚,因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也有不愿承认家里有个精神病人的面子心理,也许还有“从一而终”的心态作祟。她是婚姻的受害者,被王战团的疯癫和迷糊困住,也是无知觉疯癫撕扯的一环。到了电影里,她不愿离婚的主要原因成了爱,这个角色和王战团一样被净化了。于是,她也就成了卡住王战团这个超凡脱俗之人的最大桎梏。电影用周正的视角审视她,看她向基督忏悔,不堪重负给王战团下安眠药,并自比潘金莲,周正投之以最大的仇视,却没有给她的困境以更多体贴。故事最后安排她出家当居士来赎罪,要周正高高在上地原谅她。在书中众人对李广源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王战团至少没能为女儿争取利益。而电影为了显示王战团“脱俗”的正确,净化了李广源,教条化巩固了“爱情”不容质疑的神圣地位,却不肯深入其中的复杂,以及无法脱离现实的琐屑。
电影的这些解读和描写,将疯癫简化为理想主义,对理想主义者过剩的同情、道德化的净化拔升,强烈表达了价值观与情绪,却失去了生活更复杂的面貌。其他人成为俗气的施压者,他们为理想主义者吃的苦被弱化了。
周正遭受的打击更多来自父亲,嫌他丢人骂他打他,他的母亲更像是一个在家里话语权不够的盲从者。但他事业小成归来,一边对着母亲说“我不原谅”,转头就和真正压迫他的父亲在阳台上婉转和解。小说中找了一个本土出生的外籍华人未婚妻却只提外文名,其实这个人物除了和“我”亲热没有别的功能;电影中干脆改为混血儿,将男性意淫进一步推向顶峰。女同桌算是周正眼中难得的好女性,她没有自己的人物线,功能就是关心他、保护他。同学的妈妈充满了对中年女性的刻板印象,班主任则轻易对一点青春萌动就歇斯底里。周正献给女同桌的诗给她也惹了祸,他一跑了之,电影极力渲染他的愤怒,女同桌从此被丢开,再也没有出来过。
电影的这些解读和描写,将疯癫简化为理想主义,对理想主义者过剩的同情、道德化的净化拔升,强烈表达了价值观与情绪,却失去了生活更复杂的面貌。其他人成为俗气的施压者,他们为理想主义者吃的苦被弱化了,尤其是王战团的一双儿女,完全被忽略了。女性成为秩序的代言人,电影想要写人物的困境,却在故事里延续了对女人的偏见,对她们的处境失于体察。如果没有大姑照顾王战团的生活,如果没有母亲对父亲的暴戾做缓冲,王战团和周正的遭遇可能更糟,甚至活不下去。电影对这些细节和背景暗线完全不着笔墨,不去体现大姑宁肯折磨自己不离婚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周正的母亲只能屈从于丈夫的意志?“爱”掩饰了更尖锐的东西。电影在角色功能性上需要时要她们兜底,为了戏剧效果反手就把她们打成理想主义者的绊脚石;她们勉励支撑生活最好不要疯掉,因为没有人给她们兜底。
《刺猬》以大量符号和隐喻抒发了被现实卡住的愤懑,描摹了理想主义者所面临的严酷现实,却疏于关照其他人群,尤其是为这些反叛者托底的女性。复杂性的缺失削弱了理想主义的成色与厚度。当疯癫被赋予道德意义,它对秩序的反诘被削弱了。以“理想主义”为准则区分出“对”与“错”后,世界成了以“现实”为准则的反向版本,仍旧不脱二元对立,却与“疯癫”有悖,对应着不待见理想主义者,却爱在文艺作品中推崇赞美的现实。女性的处境明明息息相关却被忽略了,或许我们只能期待女性导演们的视角来观察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