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许多民主党人抱持这样的一个世界观:想到特朗普支持者,就想到暴力威胁。

2024年10月21日,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的亚裔支持者前往竞选集会地点。摄:Jonathan Drake/Reuters/达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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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威机构Ipsos今年年中的民调显示,有高达三分之二的美国人担心选后会发生暴力事件,而在民主党支持者中这个数字更是突破八成,来到83%。

但是,选举前不久,当我在北卡州东部的中型城市格林维尔(Greenville)和民主党支持者互动,我发现在他们眼中,暴力根本不只是选后才可能发生的问题,而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发生的事。

在这里,他们亲身经历过来自某些特朗普支持者的骚扰,或至少曾听闻类似事件的发生。 而在许多人的心中,他们又将这些事件和特朗普所“煽动”的暴力连结起来。 对这些民主党的支持者而言,这些不是偶发事件,而是在证明,暴力已经成为这个国家严重的问题。

这反映了他们的世界观,以及一股扎根于此一理解的疑惧——我们已经活在特朗普支持者暴力的威胁之中。

格林维尔位于匹特郡(Pitt County),而这是全北卡州少数依然蓝红交错的地方——如果一户人家是民主党支持者,他的邻居仍很有可能是支持的是共和党。 在城乡分歧逐渐扩大的美国,乡村深红、都市深蓝已经成为常态。 而在北卡,虽然在州的层级上属于摇摆州,上次选举胜负差距仅有7万余票,但这不是因为两党在很多郡县实力接近,恰恰相反,这是因深红地区和深蓝地区互相抵销的结果。

在这样两极化的趋势中,匹特郡虽然已经转蓝,但相对于北卡中部的各大城市,仍是少数仍在中间的郡县。 在小布什时期,共和党还能以54%的得票率赢下此郡,此后,奥巴马、希拉里到拜登虽都赢得了此郡,得票率也都只是在52%至54%之间。 匹特郡之所以逐渐倾向民主党,主因是近二、三十年来,位于格林维尔的医院和大学校园规模扩增,吸引许多高教育程度的外地人搬迁到当地就业,冲淡了周遭乡村地区原有共和党支持者的政治实力。 然而,这些共和党支持者、尤其是生活在周遭乡村地区的白人选民也依然为数众多。

对于类似这样的郡县,过去关于政党、阶级、种族等的研究中有两种相反的猜测:一方面,日常生活中的接触可能使得冲突更容易发生,进而使人们对其他阵营的人有更多排斥。 另一方面,大家的孩子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下班后也会上同样的餐馆和酒吧,也有可能让人们在日常互动中发现另一边的人并不是毒蛇猛兽,更会感觉电视上的极端份子只是少数,因此对其他阵营并不会抱持这么强的戒心。

而在格林维尔,以为接触能够带来互信的第二种说法,显然是太过乐观了。

2021年1月6日,华盛顿,特朗普的支持者闯进美国国会大厦。 图:AP/达志影像

从自家的庭院,联想到1月6日的国会暴动

在格林维尔的采访过程中,有一个细节不断出现:因为想要展示选举文宣,于是会被特朗普支持者攻击。

民主党本郡郡党部的办公室是一间平房,门一推开可以看见两张长桌,上头放置着从总统到本区州议员再到学区委员的各种竞选文宣,桌后也有几个可以插在庭院草坪上的候选人告示牌,让支持者免费领取。 大约每五到十分钟,就会有一组支持者进来索取宣传品,同时也会和义工聊一下天。 我才进来不到半小时,就先遇到一位进来拿宣传品的中年女性说,只要告示牌,不要贴在车上的贴纸,因为她怕被某些人刮车,甚至来破坏我的车。 不多时,又一位高龄的男性来到办公室,咬牙切齿地说:“我得再来拿告示牌,我本来插在庭院的告示牌被人闯入破坏了,要不是我当时不在家,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真的!”他语带忿恨。

在这些民主党支持者心中,这些切身但相对小规模的侵扰,很快地就和全国版面上的议题连结在一起:特朗普和他支持者的暴力言行。

贺锦丽在10月中来到格林维尔,在下午举行了造势大会。 格林维尔虽然只是一座中小型的城市,但仍有8万票的实力。 2020年时,拜登在匹特郡净赢特朗普将近1万票,而该次选举整个北卡的胜负差距仅有7万余票,仍具一定的份量。

在造势开始前,我在场外还遇到了一对白人中年夫妻。 我们本来谈的主题与暴力无关,但丈夫突然跟我说来到这里他很高兴,因为遇到许多立场相同的人,不然他们平常都不太敢表态:“我们这有很多人都不敢把告示牌插在自家庭院里,周围特朗普支持者太多了,他们会怕。 而且上次选举还有人的庭院被闯入,告示牌直接被偷走。”我追问,在他的感受中,他觉得这个现象在本地特别严重吗? “Nah──”,他表示根本没这件事,但又说,“在每个地方都看得到,你懂我意思吗?”

我于是追问,他认为这是一小撮人所为,还是其实已经有不少特朗普支持者都已经这样。 但在吵杂的背景下,他似乎误会了我的问题:“你不会听到有民主党人说可以再来一场内战,你懂我意思吗? 我只在一边看到这样的行为。 真的是疯了,他们居然想要互相残杀。”他立刻联想到的不是在地怎样的人可能滋事,而立刻连结到特朗普涉及的暴力言行,是最撕裂的、关于内战和自相残杀的语汇。

贺锦丽于格林维尔的造势活动开场前,民众陆续入场,随着现场音乐欢呼。 摄:谢达文/端传媒

而确实,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有多次公开发言提及内战,包含在2019年,特朗普就在推特上引述他人的话,警告民主党如果透过弹劾程序解除他的职务,就会“导致内战式的崩裂”(“cause a Civil War like fracture”)。 在北卡本地,共和党州长候选人、强力支持特朗普的Mark Robinson过去曾鼓励支持者“砍掉敌人的头”(“take the head of your enemy”),说“大伙们,战争的时候到了”(“Cause it’s time to go to war, folks!” ),主张“有些人就是欠杀”(“Some Folks Need Killing!” )。 就在贺锦丽这场造势会后几天,特朗普又在受访时公开表示比起中国、比起美墨边境,美国最大的威胁来自“内部的敌人”(enemy from within),并点名民主党在国会的高层。 而面对内部敌人的方法是什么? “真正必要时,军方可以轻松解决”,特朗普说。

之后,我和另外两位中年女性聊起她们对贺锦丽的看法、她们在乎的议题。 结束前,我想起上一位受访者说的话,于是特别问她们:“这阵子有听到一些民主党支持者担心自己可能会被骚扰、被暴力相向,有些人说连自家庭院内的告示牌也被偷,这符合你们的经验吗?”

话才说到“被骚扰”,两人就频频点头。 “我想,在1月6号(按:特朗普支持者闯入国会,意图阻挡确认当选人的程序,造成三名警员死亡)之后,是存在着一种恐惧…… 特朗普就不是个遵守规则的人,连基本的运动家精神都没有,你不希望自己的小孩像他一样。 如果你输了,你就跟对方握手,然后就该往下一步走了……”,她续说,特朗普做不到这件事,还煽动了自己的追随者动用暴力,以及各种不规矩的行为(misbehaviors)。 所以这是我的顾虑。”

而有些人联想到的问题,又比2021年1月的国会案来得更早。 在造势场外,我问她怎么看这类的冲突场面,一位老先生对同一主题的反应是这样的:“对! 这就是特朗普带进共和党的人,一堆极端分子,你看看夏律第镇(Charlottesville)就知道了,实在是。”

2024年10月21日,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的一名支持者戴着特朗普面具。 摄:Jonathan Drake/Reuters/达志影像

夏律第镇是位于维吉尼亚州的城市,在北卡州的北边。 老先生指的是2017年发生于该地的极右翼暴力事件,新纳粹、3K党人、白人民族主义者、邦联主义者等人集结,宣称要团结右翼(Unite the Right),与相反立场的抗议者发生冲突。 其中,一名自我标榜为白人至上主义者的男子刻意开车冲撞场外抗议者,造成1人死亡、35人受伤。 事后,特朗普说出“两边都有非常好的人”、“很多不同边的人都要对暴力负责”等等名句,更一度引发政治风暴,当时的多位共和党资深政治人物都仍会对公开对特朗普的回应表达不满。

市民们在自己小区内有告示牌被偷、被破坏,这是事实。 而在全国版面上,夏律第镇游行、1月6日国会袭击案确实都是暴力事件,而且特朗普的一些发言被很多人视为鼓励甚至煽动了这些暴力,这也是事实。

但要把这两件事情连结在一起,认为特朗普的发言足以解释自己小区内这些骚扰事件,已经导致美国政治的日常充斥暴力,这就超越了单纯的现象描述,而更显现出这些民主党选民对于特朗普支持者、对当前美国社会的理解,反映一个当前许多民主党人所抱持的世界观:想到特朗普支持者,就想到暴力威胁。

2024年10月13日,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贺锦丽于竞选集会上演说。 摄: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当人们厌恶彼此,而且政治又不再在地

更具体来说,这反映了当代美国政治两个重要的趋势。 政治学者为这两个趋向都取了名字:情感极化(affective polarization)和全国化(nationalization)。

简要来说,情感极化的意思是人们厌恶对方阵营,认为对方不只是想法错误而已,而是人品、人格都有根本问题。

Pew研究中心2022年的一份民调显示,此刻民主党支持者已有将近3分之2认为共和党支持者比起一般美国人更“不道德”,但在2016年、特朗普尚未就任总统前,还只有3分之1的民主党人这么认为,几年间等于整整翻了一倍。 而共和党支持者在2016年本来就有将近半数的人认为民主党人不道德,推测可能是因为文化右翼长期主张民主党破坏家庭、性关系等方面的基本价值,但到了此刻,这个数字又已经逼近4分之3。 不只如此,两党的支持者也都认为对手阵营的支持者不诚实、愚蠢以及封闭。

智库More in Common在2024年的另一份民调显示,两党支持者都有将近9成认为对方是被洗脑、被媒体带风向,而且充满仇恨。 民主党方面想象对面阵营支持者普遍抱持偏见、甚至会诉诸暴力。 而在共和党支持者方面,除了极端左翼,认为民主党人不爱国、要用“性别意识形态”洗脑下一代之外,另一个常见的说法是认为民主党支持者只是想要不劳而获,票投民主党只是为了维系自己可以拿到的社会福利。

宾州大学的研究者在民调中请共和党支持者尝试同理民主党人的投票选择,发现在开放式的回答中,每6份就会有1份主动提到“免费”这个词,比如一位回答者就说他认为民主党人的动机是“我不想要工作,从摇篮到坟墓都想被帮助,换句话说:‘妈咪!’”。 在这样的理解下,每4位共和党支持者,只有1位认为大多数民主党支持者是真心认为民主党对国家比较好,多数都认为民主党支持者普遍自私自利。

这种对手阵营非笨即坏的想象、这种厌恶或疑惧的情绪,已经深入两党支持者的心中。 在讨论情感极化时,分析者常用的一项指标是“对于对手政党的评价分数”。 长期调查显示,四十年来,如果满分是100分,两党支持者给自家政党的平均分数大概都在70余分,并没有太大变化。 然而,在小布什之前,两党支持者都还愿意给对手政党大约40几分的成绩,只大约低于平盘,还在“可接受”的范围。 但在奥巴马和特朗普时期,这个分数却急遽下滑。 在特朗普上台前夕,民主党支持者给共和党的平均分数已经只有27分,到了他下台时更只有21分; 共和党方面也不遑多让,给民主党的平均分数也从25分降到了18分。

换言之,在这十余年期间,两党支持者正在以相仿的速度开始鄙视对方、憎恶对方。

就此看来,从夏律第镇到国会暴动,乃至特朗普各种涉及暴力的言行,很可能不只是让民主党支持者感受到特朗普本人的危险而已,更是回过头来型塑了他们怎么看待像是破坏告示牌这样的事件:特朗普阵营的人已经不可理喻,从上到下都已经威胁着他们的安全,是一群坏人;夏律第镇与国会暴动已经足以证明这一切,社区内的骚扰与破坏根本不令人意外。

民主党北卡州匹特郡党部例行会议结束,人们陆续离场。 摄:谢达文/端传媒

在去匹特郡民主党党部采访的路上,我与Uber司机聊天。 司机是一位带着牛仔帽、已经退休的高龄白人男性,开着客货两用车,他问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跟他说我来采访选情,他立即就说:“你看外面,这边庭院里,特朗普的告示牌比贺锦丽的多很多,但其实这区超级支持民主党,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把告示牌挂出来吗?”

“因为他们怕被人攻击,”他自己接话。 我问他,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攻击事件吗? 他说他不记得,但是“大家会看电视,知道特朗普的支持者有时候…… 那种带着枪的,真的不能冒险。”

司机也一样熟稔当地人在庭院里不敢放支持贺锦丽的告示牌的故事。 而且,对他来说,这种对特朗普支持者的恐惧并非来自在地的事件,而是来自“大家会看电视”──而这句话反应的不只是情感极化,又显现出美国政治的“全国化”趋势。

过去美国政治有一句名言:“所有政治都是在地的。”(All politics is local.)这句话的背景是,人们对于在地的议题、在地的争议感受最为切身,所以会优先用身边发生的事情来评判全国性的政治人物。 或者,他们至少会将全国问题和在地问题分开,认为特朗普和本地的共和党人是两回事。

然而,美国的政治正逐渐全国化:不论立场,人们不但认为特朗普跟本地的共和党人是同一回事,而且会以特朗普为起点,来理解本地的共和党政治人物。 同理,他们也会以全国版面上看到的特朗普支持者为起点,来理解本地的特朗普支持者。

美国政治史的研究指出,这样的全国化趋势背后有许多原因:随着民主党在南方的地位被共和党取代,“共和党等于保守派,民主党等于自由派”的等式愈发稳固,各地的民主党和共和党差异逐渐减小,全国尺度的意识形态阵营分立变得更加重要。 同时,美国各地的产业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极大差距,使得各地政治人物需要顾及的选区利益不再有那么强烈的分歧。 而地方型的媒体逐渐式微,政治立场明确的全国性取而代之,这不但减少了在地议题的影响力,而且当各地的两党支持者各自收看相同的全国性频道,人们对政治理解当然也更为统一、更为“全国化”。

东卡罗莱纳大学内,提醒学生北卡州选票差距极小的告示牌。 摄:谢达文/端传媒

这些全国性因素影响所及,许多统计分析都呈现相同的现象:在今日的美国,要预测一个地方州长选举的结果,只要看上次总统选举两党候选人的情形就已足够,多数时候反而已经不需要考虑在地的条件。 在今年10月甫出版的新书《Anatomy of a Purple State》中,专研北卡政治的西北卡大学政治学者Christopher Cooper就主张,当代北卡政治的关键词就是极化和全国化,加上本来就有的高度竞争,使得州议会的每场表决都变得两党坚壁清野,一切法案都是政党对决,委员会审查已经失去效能。

格林维尔民主党支持者的这种世界观,也反映了相同的趋势。 在评估自己遇到的暴力风险时,想的不是匹特郡、不是东部北卡州近期的情况。 他们并未谈及吸引我来匹特郡的主要原因:比如移入人口和原居人口的可能矛盾,或都市与乡村的分歧,乃至两党支持者在日常生活中相处的经验。 相反地,在理解对面阵营时,他们马上想起的就是特朗普,以及在夏律第镇开车撞死不同意见者、但仍被特朗普肯定的新纳粹份子,是在1月6号要为特朗普扭转选举结果、高喊“吊死彭斯”、最终造成警员殉职的暴动者。

在关于政治冲突的研究中,有些人认为互动会引来摩擦、带来更深的敌意,另一些人则认为相处能带来互信、可以促成互相理解。 后者在今日格林维尔显然不成立,但前者却也不是主因:他们的疑惧不是来自日常互动中频繁发生的摩擦,而是来自全国政治中那些强烈的、来自特朗普的讯号。

他们不是用身边发生的事来理解特朗普,而是用特朗普理解身边所发生的事。

格林维尔城市外围,两名民主党志愿者讨论如何分头敲门。 摄:谢达文/端传媒

政治暴力确实严重,过度警戒本身也将带来问题

那么,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毕竟,这些民主党支持者的忧虑并非只是庸人自扰,政治暴力确实是美国民主当前的重大问题。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研究机构SNF Agora Institute固定调查全球约百位政治暴力研究者对美国情况的评估,在2024年9月的最新报告中,已经有半数专家认为美国政治暴力对民主的威胁已经来到等级3或者更高,意味着至少已经显著侵蚀了民主制度的运作。 近来各种对选务人员人身安全的恐吓,就是相当明显的证明,何况1月6日事件是否可能重演,更是许多人关切的问题,甚至,前参谋联席会议主席(美国最高军职)的四星上将Mark Milley因为批评特朗普,特朗普回应这种人“过去会处死”,让Milley至今仍频繁收到死亡威胁。

而且,暴力的态度确实在特朗普阵营更为普遍。 老牌研究机构PRRI的民调显示,在2023年度,已经有高达3分之1的共和党支持者认同“情况已经太脱离轨道,所以美国真正的爱国者可能需要动用暴力救国”,在独立选民中约5分之1,民主党支持者中则是8分之1──换言之,共和党支持者认为“暴力救国”正当的比率是民主党支持者的2.5倍。 在2024年的调查中,同一机构更发现,“赞同特朗普的选民”和“基督教民族主义者”(认为美国是基督教国家,基督教应当回归主导地位)认同政治暴力的比率又比一般共和党支持者更高。 格林维尔的民主党支持者认为“对面阵营”有这样的问题,似乎合情合理──何况,政治暴力和投票不一样,只要有一两个人真的付诸行动,就能够造成极大的伤害。

然而,对不少关注美国民主的分析者而言,政治暴力当然会对民主带来威胁,但在暴力之后,当人们看到敌对阵营便立刻想到一群危险而不可理喻的人时,又会再更进一步冲击民主的运作。

首先,此刻暴力的问题在特朗普阵营格外猖獗,并不代表民主党阵营永远不会发生暴力问题。 2023年PRRI民调显示,有13%的民主党人也认为可能需要动用暴力救国,与2021年的7%相比已经有明显的成长。 在2016年、特朗普上任前夕,国会警察一年调查了902起暴力案件; 在2017年,这个数字暴增到3,939件,超过四倍之多。 诚然,其中压倒性多数都是新右翼与特朗普支持者所为,但民主党支持者发起的也占了其中4分之1,包含众议院共和党党鞭Steve Scalise就在该年度成为枪击目标,一位民主党支持者在篮球场开枪射击,造成一名警员死亡。 史丹佛大学社会系和西北大学政治系的研究者更发现,两党的支持者都比较愿意支持“防卫性的政治暴力”,亦即,当他们认为是对方先动用暴力时,自己也认为需要还以颜色。

2024年10月21日,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在竞选集会上。 摄:Win McNamee/Getty Images

但问题在于,和共和党支持者一样,民主党支持者也普遍大幅高估对方阵营中多愿意动用暴力,所以才会觉得可能需要自我防卫。 如果认为暴力完全有理的分数是100分,共和党支持者平均分数其实跟民主党相去不远,都只有10分左右,只是共和党内的极端分子比较多。 然而,民主党支持者却认为共和党阵营的平均分数高达4、50分,因此更有可能误判局势,认为敌方大举压境,必须挺身而出。 这些研究者额外执行实验,发现只要告诉民主党支持者正确资讯,就能大幅降低他们认为需要用暴力反制的念头。

正是建立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知名智库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专研民主与冲突的研究者Rachel Kleinfeld才警告,支持民主的人一方面必须正视共和党中反民主政治人物的崛起,但另一方面也不该一味警示对手多么危险,而没有相应的正面讯息,以免让支持者、特别是本来就对当前制度信任较低的支持者误以为自己也必须诉诸暴力。

而就算如此极端的状况尚未发生,许多研究者也都已经指出,这种认为对手阵营不可理喻、非笨即坏的情形,使得人们越来越少把对方支持者当成可以理解、可以尝试说服的同胞,而是当成必须防范的敌人。 在今年3月刚出版的新书《Respect and Loathing in American Democracy》中,两位政治学者指出,自由派和保守派的许多一般人都自己承认,他们认为尊重意见不同的人很重要,但又认为自己已经做不到了,而背后的原因正是因为高估了彼此态度的差距,而且认为这些差距代表的是道德问题。

比如,许多保守派误以为自由派都认为国家不值得尊敬,许多自由派都误以为保守派大多抱持种族歧视的观点,而这些都涉及道德问题。 当人们看到对手都想到最极端、最不堪的人时,人们会开始排斥一整个阵营:两位研究者执行的团体访谈和问卷实验都指出,抱持这种世界观的人不只是不想和对手阵营的支持者相处而已,会连说明对手立场的文章都不想花时间看。

在这本书中,作者们研究的主要是关于社会正义和国家团结的价值立场,但可以想见,涉及“暴力份子”这样的道德判断和安全威胁时,这种拒绝理解、拒绝互动的情形只会更加严重──即使政治暴力的威胁确实存在。

屋主未应门,门把已被挂上特朗普文宣,民主党志工试图将贺锦丽文宣夹进门缝。 摄:谢达文/端传媒

尾声

在跟民主党志愿者出去拜票那一天,我就想起几个月前读的这本书。

我所跟随的义工被分配到的扫街去处是格林维尔的第12子分区(precinct),位处这座城市西南侧的最外缘。 去程的路上,我从副驾驶座上看出窗外,发现我们已经驶过标示着“城市边境”的绿色告示牌。 在这条房屋疏落的街上,其中又只有四、五户是民主党义工的目标。 郡党部事先给了义工门牌号码,这几户都住着民主党登记的支持者,要提醒他们记得投票,冲高自家投票率,不然就是住着独立选民,可以试着拉票。

其中一户应门的是一位六十几岁的白人女性,没有穿鞋便踏出了门外。 义工问她是否已经登记为选民,她说已经登记了。 义工接着问:“那不好意思,这题可能有点个人,但你愿意跟我分享你比较倾向支持哪一边吗?”她停顿了几秒,看向天空吐了一口气:“好吧我跟你说。 要我把票投给特朗普,我还宁愿从悬崖边跳下去。”

民主党的义工发现对方是自己人,比了一个赞的手势,接着随口说了一句:“不过,其实他们(指郡党部)给我们的名单,上面也都是民主党支持者或是独立的选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用找看看共和党的人。”

这次那位女士就接话接得很快:“他们应该是担心你们遇到暴力吧,或是被攻击之类的。”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这条街的人都还算好,即使支持共和党也都还是会有礼貌。 像是街口那一户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是共和党人,但她受不了特朗普,已经去登记为独立选民了,唉,但我那天做错事,说了一句嘲弄共和党的话,她还是不太开心。”

“可是这条路再过去一些就不是这样了”,她摇摇头,“那边住了一大堆rednecks,还是别去惹他们比较好。”而Redneck在美国是一个贬抑的词,指的是南方乡村地区的某种下层白人,给人的印象是低教育程度、缺乏基本知识,偏激、排外、易怒──危险,所以不去沟通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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