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陰霾從沒離去——重讀《西線無戰事》與香港國防電影
時間:2024年8月31日
地點:香港文學生活館
主持:鄭政恆(《方圓》及《聲韻詩刊》編委。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著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下稱「鄭」。)
與談人:傅慧儀(策展人、編輯、影評,並籌劃出版項目,最近編輯《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及電影劇本選輯兩冊。下稱「傅」。)、趙傑鋒(香港嶺南大學電影與創意產業研究中心助理教授(研究)。著有《市井香港:戰前香港的粵語電影、宣傳電影和文化空間》。下稱「趙」。)
整理:李卓謙
反映一戰,被戰爭摧毀的一代人
鄭:今年四期《方圓》的重點是文學影視改編,第一期談的是《繁花》,第二期是《西線無戰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西線無戰事》的作者雷馬克 (Erich Maria Remarque) 是德國人,他受過訓當過兵,上過前線打仗,也受過傷。有幸有不幸,在戰爭尾聲,他本來要二度參戰,幸運地,他參戰後幾天第一次世界大戰便結束了,所以他避過一劫,能夠寫出這部小說。
第一點我要提出的,這部小說可能不是對於戰爭的即時回應,而是相隔十年的回應。現在我們經歷過一些社會重大事件,我們都會問有沒有人能寫出一些作品來回應時事、時局,但我覺得,這本書看上去很真實、很近距離,但我首先要強調的是,這本書其實不是那麼近距離,而是在十年後回望他們經歷過的戰爭。現在我們形容他們為The Lost Generation,因為他們為戰爭付出了青春、性命,以至身心受創,但時間過後,他們可能就會被遺忘,戰爭也沒有帶來人生方向。這部小說,大家會覺得很精簡,還有很真實地表現出士兵在戰爭中的體驗。
對談開始前Henry(趙)也談到他對小說的感受,他為今次對談重看過這部小說。我們就先從小說談起,Henry可以談談你重看時,對於小說原版,或者小說語言上給你的感覺。
趙:語言上,德文我不是很精通。我為這次對談先看了中文版,再看英文版。這部小說對我來說是很震撼的。小說從頭到尾說主角的內心世界,寫到當時設身處地的感受、戰爭究竟是甚麼。在英文版裡,可能因為歐洲語言比較相近,所以看英文版比中文版舒服。
傅:剛才你說小說看起來很貼身,因為他描述的是親身經歷。作者親身經歷過世界大戰,我覺得他寫得很接近自傳。故事就是說他的六、七個同學,怎樣在戰爭中逐一死去,我相信那些同學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我覺得他有在戰爭中寫筆記,一些戰爭場面,可能他在打仗時便已記下,尤其那個四十多歲的老兵 (Katczinsky),相對於這班十九歲的年輕人,有很大對比。小說記下了很多他的性格和特別之處;這個角色貫穿整部小說,我很喜歡這個關係。
我看過三部改編電影,難得找到1979年那部。我覺得它最接近小說,因為它是TV movie,比較「忠於原著」(雖然沒有一部電影會exactly一樣),這部電影將小說每個章節改寫成劇本,將很多故事情節都寫了出來。而1930年的,我覺得加入了很多富電影感 (filmic) 的調度,2022年的也是。待會如果有時間,我想再談一談,主角回家的那段,我覺得很值得比較,這三部戲如何處理。
鄭:我看過不少資料,其實不止這一部,後來再回望,這其實是一個類型,有好幾部作品,譬如Ludwig Renn的War,另一些人經歷過戰爭,從不同角度,往往也是貼身地描寫戰爭。最有名當然是海明威的《戰地春夢》,它和《西線無戰事》是兩本反映一次世界大戰的小說。當然也有其他從不同角度談的作品。
很多時大家都說他們是The Lost Generation,戰爭也沒有帶來意義和方向,又似乎經歷過一段時間後,戰爭好像被人淡忘,在歷史中fade out。似乎他們希望透過小說來重提這段歷史,重提自己的生命經驗。Henry又如何評價這批回望一次大戰的小說的整體風格?
趙:讀過這本書,我再看海明威 (Ernest Hemingway) 的《戰地春夢》,我比較喜歡雷馬克的風格。海明威很喜歡運用對話,當然他的用字很精練,海明威也親身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他在四十年代才再寫一本關於戰地的小說。雷馬克這本小說,我覺得他是對戰爭的直接反應,他沒有談及自己如何反戰,但是他將戰爭放在第一身視角中,講到戰爭的殘酷,包括「我」死了很多的朋友,在第二連中,他所有同學、朋友都死了,只有他孤獨地生存。和電影不同,電影到最後他也死了。在小說最後一章,第十二章,只有兩頁而已,說到「我是我們班七個人裡面僅存的一個」,然後提到Kat死時的樣子,他死的時候不是很痛苦,就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好像應該是這樣的發生,所以他最後一句——也就是小說的標題——西線沒甚麼特別的事需要匯報。他用第一身視角去講故事,我看的時候就覺得,他對戰爭的感受比起海明威——至少在小說裡——更加真實和真誠。
傅:真誠比真實更加重要。我喜歡這本書的原因,首先是它不煽情。如果你說它平鋪直敘,也不是,因為其實它有很多情節激動人心,很多內心世界,但那種內心世界是透過很多細節描寫來達致的,來令你感受到真實的東西就是這麼恐怖。他的筆觸是相對平靜的。我覺得這個作家——我透過閱讀來理解——他很文青。為甚麼這樣說呢?因為他讀書的時候,他是會畫畫彈琴的那類人,他會看歌德,他的房間裡應該有些很文學的東西,但是,戰爭把他和這個文青世界割裂開來,我們閱讀下去就愈感覺得到,而且愈來愈割裂。這種震撼比起寫得有戲劇性的戰爭片更強,書裡大部份是他從自身視角來看四周的士兵,還有他回家後再上戰場的比較。
我覺得它不是現在人們所說的「反戰」,它寫這本書的出發點不是為了反戰。我覺得這當中有很大分別。
鄭:我覺得你們都提出了很重要的一點,這本書主要是展示 (show) 給你看,不是一味告訴 (tell) 你甚麼,是展示給你看戰爭可以是怎樣。
趙:那種震撼來自和太平盛世的比較。比如書裡說,一顆擦得亮晶晶的鈕扣比一套叔本華 (Arthur Schopenhauer) 作品更加值錢,聽命令比你在學校學到的價值觀更加有用,這是一個「去人性化」的過程。他寫小說時,保留了某程度上的人性在書裡,我認為這本小說很humanistic,但他說的是一個「非人性化」的操作,在戰爭環境中,世界就要這樣運作。因為他上到戰場,如果沒有受過這種去人性化、機械式的訓練,到打仗的時候全部人都會發瘋。我們現在身處這個環境,叫我們去打仗,去殺人,誰也會發瘋。
太平盛世和戰爭時期,「人性」和「非人性」,或「去人性化」之間有很強烈的對比。而那種「去人性化」如何在小說中呈現,我覺得做得比海明威出色。
傅:還有,書中有些感性部份,令我覺得作者其實是很浪漫的人。我在德國的時候,最初對德國人有種「典型化」理解——較粗豪,初相識時不苟言笑,但當我留下來識多了朋友,才發覺他們對待朋友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他們的浪漫主義是深藏在骨子裡。打仗的納粹,跟這種浪漫主義,好像是天淵之別,但都在一個民族的血液裡,包括對文學有熱誠。我看到這個主角其實也很浪漫,他會畫畫、讀叔本華……我記得在1979年版本裡,他畫雀畫得很漂亮,不是刻意矯情、煽情,但你能感受到他內在的浪漫,到後來,他愈來愈變成所謂的iron boy,軍事訓練令他內心柔軟的部份硬化了。我覺得這對比很大。
趙:尤其是他回家之後,他覺得他已經不能融入這個社會,他要回去戰場,那個感受得到兄弟情的地方,多於這個充滿謊言與虛偽的太平盛世。
傅:當然未必真的想說謊,但他們想像了一個強大的德國,然後陶醉於一種「虛設的尊嚴」(false pride)。
趙:在主角眼中前線其實不是很多人認為的那樣。戰爭是一件事,但想像和評論是另一回事。
《西線無戰事》三個電影改編
鄭:第一部份可能就到這裡。第二部份談談電影改編,剛才談到很多德國的狀況,但這部作品獨特的地方在於,它第一個重要改編,Lewis Milestone的改編其實是美國荷里活的出品,一部英語有聲電影,也得過奧斯卡最佳電影。它是以美國的角度來改編,呈現德國西線的戰爭。從文本以外來看,這部三十年代的作品回流到德國是很困難的。你能想像,從那個視點呈現出德國戰爭如何醜陋,令到當時德國群情洶湧,亦反映三十年代德國,民情已經開始轉變,納粹開始抬頭。所以這部電影回流德國時,引起了騷動。
關於美國電影的改編,剛才Winnie(傅)也提到你對德國的感受,有趣的是第一個改編不是德國改編,而是美國改編,從改編策略角度,可否先請你elaborate一下?
傅:如果要從國家本位來談論一個作品,很容易就會挑起很多爭議。也就是說,當我看一部電影,是不是這麼容易就說它是一部納粹電影,或者反戰電影?初初做影評或會這樣思考,因為太容易了,就像打開抽屜將東西分門別類。我現在覺得,要深化地研究過,才好斷言它是不是。
首先,我覺得要談作者是不是德國人,雖然他在Osnabrück出生,我們認為他是德裔,但其實他的曾祖父是法國人,只不過從法國搬到德國。Remarque是他的法國姓氏,但他的祖父和父親已經不用,改了個較像德文的Remark。他出生的時候都被人叫做Remark,到他長大了,可能他想認祖歸宗,才改回法國姓。那究竟他是不是德國人呢?這點值得再思考。
直到小說出版後,戈培爾 (Paul Joseph Goebbels) 開始挑剔他,還說他是猶太人,完全扭曲事實。這些事件背後牽涉很多政治。我不會斷言他是德國人,更加不是猶太人,現在知道他是法國裔。但是,他的確很像當時很多猶太裔的奧地利和德國作家一樣被逼離開。他要去美國,再去瑞士,最終在瑞士過身。可能瑞士比較接近他們小時候生活的文化土壤。
那部改編電影,現在回看,當然是反戰的,但又未必是它的創作動機。我認為三十年代的改編想表達的是humanistic,這本小說有很重要的人文精神,它批判戰爭和死亡。你送兒子上戰場就是送他們去死,這個訊息不斷重複。在電影裡,主角有幾段長獨白 (monologues),當他回到故鄉,老師要他在同學面前談他的英雄事蹟,他覺得很反感,因為他看到那些十五六歲的人在戰爭中死去。我覺得以人文精神角度理解這部電影比起反戰更加準確。在電影的處理手法上,有很多段落談及戰爭是怎樣一回事,我們是否應該這樣送士兵去死。
趙:我是先看2022年版本,再看1930年的版本。我比較喜歡1930年的版本。如果將兩部電影對比,在技術層面上,2022年的版本當然較優勝,他們真的在布拉格的戰壕拍攝,細節一絲不苟。1930年的版本,回看那個年代,有聲電影才剛出現,他們把聲音運用得很好,比如角色說話時,背景裡有炮轟的聲音,你會幻想到他們身處在戰地裡,又有很多劃時代的拍攝手法,例如推軌鏡頭,一個鏡頭在拍攝機關槍掃射,另一個鏡頭拍攝士兵倒下,從一個位向橫移到另一個位,從一個景框延伸到一個panorama,讓觀眾看到戰地的恢宏和年輕士兵死傷的震撼。1930年版有一幕我很深刻,當那個教授鼓勵他的學生去打仗時,鏡頭首先拍到在外面行軍的士兵,透過dolly out向後慢慢進入教室,拍攝教授跟學生說話。聲音處理上,由原本外面很嘈雜,隨著鏡頭推移,外面的聲音慢慢fade out,最後只剩下教授的說話聲。你想想,1930年代的電影,我研究香港的戰前宣傳電影,還是停留在「篤篤撐」的程度,但《西線無戰事》的聲音、鏡頭運動、電影空間已經做到那種程度。用當時的目光來看,它奪得奧斯卡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是有理由的。
傅:這就是導演的調度,因為小說並沒有你剛才所說的,如何運鏡或處理聲音。還有就是構圖 (framing) 的功夫,剛才你說的那場戲就是框中框,首先看見街,鏡頭拉進來,看見整個窗,然後左搖,看見教授。由原本拍一個景,變成景中景,就好像你在窗裡往外看,再拉近看見老師,然後才看見同學。現在也難拍。打燈、景深、推軌,光線要調得好細,在那個年代可能真的要花一天拍一個,這些片場拍攝效果真的做得很漂亮。這種框中框,到後來拍攝打仗也很常用,譬如在一間頹垣敗瓦的小屋,他們把中間的門拆掉,從門框看見外面在下雨,士兵和車不斷地經過,很清楚地看到,裡面的士兵怎樣生活,外面不斷地下雨,將整個氣氛渲染出來。
拍攝戰壕也是,你剛才提到機關槍掃射,他還有個俯角鏡頭 (top shot),追著兩個主角走,當然技術上沒有2022版本那麼誇張,2022拍得好像就在主角旁邊,跟著他一起被炸,在三十年代當然很難做到這種埋身感,但也一樣是追蹤著那些士兵,一直炸一直走。
至於剪接,現在再看我不是太喜歡,他將學生呈現得很嚮往從軍,但我認為小說裡沒有這種積極性。他替每個同學拍一個close up,然後以蒙太奇手法剪成一段,這是前蘇聯的montage手法,很有力,但今天再看這種處理,我認為是誇張了,我就不喜歡。後面有時也有類似用法,把在戰壕裡的士兵近鏡剪在一起,想給你對於當時環境的整體感覺,我現在看就覺得,那些年輕人怎會如此渴望當兵?小說也沒有說他們很想當兵,不過是老師希望他們當兵,我覺得這是改編的分別。
主角怎樣死,三部改編電影的處理都不同,很值得討論。光閱讀原著我們對主角怎樣死會有疑惑,書裡只寫道he falls on the day,然後便點題:「那一天在軍事紀錄中西線無戰事」。小說一直都是用第一人稱,最後一段變成了第三人稱。
1979年版本,我認為把主角的死處理得很漂亮,戲裡交代過主角不專心上課,老師跟他說話時他在畫雀,這是導演將小說沒有寫到的影像化成為電影語言。到他在戰壕裡死去,死對他來說已經沒甚麼大不了,因為所有他認識的朋友都已經死了,那時候他彷彿回到一個回憶中相對美好的世界,那一天很平靜,他在戰壕裡聽到雀聲,他想看看那隻雀,將牠畫下來,不經意從戰壕裡探出頭,結果就被射中。鏡頭沒有拍他的頭,他就這樣倒下,只近鏡拍他畫的那幅畫,白紙在泥水之中,看見一隻雀。這些小說裡是沒有的。
鄭:三十年代版本就是用蝴蝶意象,他在戰壕裡看見一隻蝴蝶,他想去碰……其實前面也有鋪排,我印象中他回家時,他家裡已經有蝴蝶標本,他跟姐姐一起儲蝴蝶標本,在結局他看見一隻蝴蝶在鋁罐上,他想去碰那隻蝴蝶時,啪一聲,被對面的狙擊手射中。
趙:1930年版本也沒有直接呈現他的死相,只拍他的手。
傅:也拍得很漂亮。1979年版本同樣用飛翔的意象來談死亡。剛才我一直想提1979年版本,特別是主角回家的那場戲,他回到自己房間,書裡形容他已經無法回到這個世界,無法看書和畫畫,在79年的改編裡,那一段很令我感動,拍房間書櫃裡的畫作,他以前畫的素描,他逐張揭,你可以看到他十九歲之前畫甚麼,有時是女朋友的臉、在街上看見的風景,之後鏡頭搖過去他那個破爛的軍人袋,裡面有一本破爛的diary,夾住他寫和畫的東西,有很多張破爛的紙,上面畫了一些畫。整場戲不需要對白,就拍那些畫,一邊是十九歲前畫的東西,另一邊就是戰爭期間看到的東西:受了傷的、坐在戰壕裡的士兵、拿著槍的士兵,在前線畫的畫,已經把所有事表達出來了。那種割裂。以後這房間內的所有事物,他都無辦法再接軌,就算打完仗他能夠平安回來,他都沒有辦法接軌。我很想講這段,因為這個視覺處理 (visual treatment) 是書裡沒有的。導演利用這一堆畫,來象徵那種決裂。
鄭:第三個版本是Netflix版,大場面、大視野,除了描述前線士兵,還加上宏觀的局勢,比如當時的國家政治,有些野心家希望不要停戰,繼續推士兵去死。Henry剛才說較喜歡1930年的版本,當然2022年版本也重新引起大家討論這部小說,也有一定吸引力,是製作成本較高的電影。對於2022年的版本,Henry的印象又是怎樣?
趙:2022年的版本,不知是好是壞,電影中加入了國家高層的對話,我不是很喜歡的,因為原著小說的敘事本身是很個人的。1930年版本也是從個人觀點出發,主角沒甚麼可能見到高層。小說中主角也只見過威廉二世 (Wilhelm II)一次,還道出了皇帝在想像和現實中的分別。2022年版本加入了高層的對話,一個野心家在停戰前六小時叫他們去死,主角就這樣死了。敘事方面,1930年版本比較忠於原著,2022年版本中很多小說裡的元素都被刪走了,包括那個郵差,小說中郵差做了一個惡軍官,主角們的報復行為和想法反映出戰場內外的落差,包括人性。還有那個老師,小說中他最後都去了當兵,還做了下屬。但在2022年版本中,整個敘事視覺由內外兩個世界的對比,變成國與國之間的negotiation。論製作的認真程度它是非常成功的電影,Netflix上還有另一部二十分鐘的紀錄片,講如何製作《西線無戰事》。
如果要說,我最喜歡的是小說,1930年版本就如Winnie所講有些overdone,2022年版本我沒有太深刻印象。還有一點我想說,以1930年和2022年兩個版本做對比,有一點它們都沒帶出的,小說裡很重要一點:兄弟情,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幫片很擅長描寫的東西,在這兩個版本的電影裡都看不見。我們看到戰爭的殘酷,但是在戰場上的兄弟情,譬如他和Kat的情誼。在小說第五、六章講到,他們偷食物之後回軍營,軍營突然間好像有種「家」的感覺,他和Kat之間好似有了兄弟般連繫。在這兩個版本裡也看不到,這是敗筆。例如小說第二章,主角的朋友快死了,那段很深刻,描寫得很好,他們收拾好東西去醫院探望朋友,準備好朋友回家時要用的東西,誰料到他朋友當天就死在醫院裡。電影版本還有一個問題,例如在1930年的版本中,他探完朋友之後,朋友死了,主角跑回軍營,用monologue說了一大段東西。小說中寫出來沒甚麼問題,但拍出來就好像太文藝,就會覺得真的有些overdone了。
鄭:可能因為sound film,終於可以說話了。
傅:可能要在短篇幅中交代這些心理狀態是困難的。小說可以用文字,那種深刻來自文字給你的經驗,但是電影太短時間了,是很難做到的。79年版本更誇張,旁白用第一身,像王家衛式般講「我」的感覺,但它用得挺好的,不是全部讀出來,只是抽取一些讓觀眾感受到小說的感覺,我覺得是需要的,不然你可能更加感覺不到故事的慘情。
2022年那部,我真的不喜歡Kat的死法,怎麼會偷食物時被小孩開槍射死,我覺得這種處理不及另外兩部。但我很喜歡它的片頭,那是加分的,一開始可能因為要表現出國際級大製作,拍攝名為Heinrich的士兵在槍林彈雨中死去,頭五分鐘就是在講軍服的經歷,軍服從死去的士兵身上被脫下,經過一群女工,清理血漬,縫補破洞,Heinrich的軍衣最後落在Paul手上,我喜歡這個處理,小說和另外兩部改編都沒有。這個plot是關於歷史重演,Heinrich是完全跟電影無關的人,重點是他那件衫,這件衫穿在Paul身上象徵Paul會踏上他師兄走過的路,到片尾那幾分鐘其實是一組「重演」(re-enactment),Heinrich穿過戰壕,攝影機貼身拍攝,四周到處爆炸,三十年代怎會做到,但的確拍得很漂亮,就好像吳宇森拍開槍,我覺得有點將暴力浪漫化,但我很喜歡歷史重演這個詮釋,在Paul之後還有另一個Paul,師弟之後還有師弟。我認為這套戲的反戰程度更高,無論劇情佈局、導演手法、結構,還加插指揮官怎樣荒謬,相對上這套戲更大力反戰。1930年代就是主角個人的割裂,由浪漫的文青割裂成一個stone liked的士兵,是比較個人的經歷。
趙:1930年版也有這樣一幕,不過不是用軍衣,而是軍靴。在醫院裡,主角們的朋友死後,那對靴由另一個朋友穿上,這朋友在一場戰事死亡後,那對靴又落在另一士兵手上,而那個士兵又在另一場戰事死去……我不知道兩者有沒有關係,但Winnie講起我就有些印象。
鄭:Netflix版本將這個主題articulate出來,在第一幕就看到。
趙:1930年和2022年的版本,也有描寫士兵對打仗的熱情,書裡並沒有。電影中一開始那些士兵在唱歌,他們躲在防空洞裡不斷被轟炸,那戴眼鏡的男生就說「這跟我想像中有點不同」。小說中並沒這種熱情。反而以一段非常平凡的「分發食物」為開端。
戰爭與香港:香港國防電影
鄭:由戰事發生,到Remarque在十年後回憶他的親身經歷,很快就被拍成荷里活電影,然後我們也談到1979年版本,戰事過了超過一百年,我們在2022年回望一百年前發生的事,可以宏觀地表達我們對戰爭的聲音。我也希望在這次討論中有些在地觀點,所以找來Henry,最大原因是你們都做過戰前香港電影的相關研究,我們預留一些時間談談香港與戰爭的關係。
以下時間可能聚焦在Henry的研究,那是很深入的研究,我們做香港電影歷史研究,戰前這部份相對上還是比較薄弱,因為很長時間也看不到那些電影,只能靠看報紙、雜誌來重構,我想近來情況有所改善,有些電影我們看得到了,研究者能夠再深入發掘。Henry最近出版專著討論國防電影,可能先請Henry界定你的研究範疇,特別是何謂國防電影?然後再緊扣戰爭和電影之間的關係。
趙:第一個問題是怎樣界定國防電影,這比寫博士論文更困難。基本上無法界定。如果你問我國防電影是甚麼,其實我不知道;你問當時的電影人國防電影是甚麼,他們也不知道。所以我寫的就是,這種「不知道」如何衍生出「港式」國防電影。國防電影源自於上海,中國共產黨未得到政權之前,為了聯合抗日,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周揚提出的。當時很多左翼人士反對,包括魯迅,他們不喜歡這個詞,「國防文學」的「國」彷彿就是指國民黨,所以魯迅提出另一個術語名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當然在戰爭時期,名稱愈順口愈好,「國防」到後來慢慢成為主流。
但是,文學是精英的產物,在國內大部份不識字的人怎麼辦,有些知識分子因而提出另一個術語叫「國防文藝」,包含電影在內,國防文藝沒多久就衍生出國防電影。國防電影在上海推出不久,就被國民黨禁了,他們認為背後的動機有問題,尤其是電影中反帝、反建制的意識形態。禁了沒多久,上海就淪陷了,之後香港就成為拍攝宣傳電影的基地,所以香港的國防電影比起上海的多得多。但甚麼是國防電影?突然間有個東西叫國防電影,你不拍就不能在大陸上映,不但損失龐大的利益,甚至會被視為不愛國。當時香港很多的電影人,「左」、「右」對他們來說都不是重點,「國」不就是國家?國家對他們來說可能還是有皇帝地方,這點茅盾說過。你叫他拍國防電影,他們也不知道是甚麼來,因此很多人標籤自己的電影做國防電影,裡面包括偏左翼的意識形態,也有些是melodrama,譬如《鍾馗捉鬼》,電影中捉鬼中途突然唱起《義勇軍進行曲》來,唱完之後繼續捉。這部又叫自己做國防電影,那到底是不是呢?當然被人罵得很厲害。譬如突然有一幫人在1937年來到香港,說你們拍的不是國防電影,他們才是國防電影的正宗領導者。當我做研究時,很多教授叫我界定甚麼是國防電影,我界定不到。這也肯定不是一個film genre,因這些電影並沒有特定的form。
國防電影牽涉更大的問題,不是國防電影本身,而是國防電影引起的cultural translation和negotiation,在香港這個混雜環境中的一連串現象。所以在書裡,我將研究的重點放在整個文化環境,通俗文化環境如何轉化所謂的國防電影,使它在香港變成另一樣東西。我的研究範圍是以1937到1941年國防電影進入香港為起點,將研究範圍一直拉到晚清的通俗文化,重構整個香港的通俗文化環境。
傅:我沒有特別做過學術研究,只不過因為要編纂電影大全,頭十年做了很多資料搜集,也需要每套戲研究,但就沒有像你這樣談背後的意識形態。意識形態真的很難處理,你怎麼知道它拍的時候是左是右?我們現在講左派和右派電影公司已經有困難,怎能夠把它們簡單左右二元劃分?初時也會分左、右派電影公司,但愈深入挖掘資料,就愈發覺「左中有右、右中有左」,可能因為香港那時候相對自由,有空間讓他們協商 (negotiate),比如右派的女明星能夠在左派公司拍戲,或者左派公司有些對於電影方針的規範,但很多導演根本只是想拍自己作品,就利用這個框架,拍他們想拍的文藝片、愛情片,或者大時代裡的小人物,有好些劇本都挺好的。我也想問Henry你知不知道有個叫侯曜的導演,他有部電影講一班學生,有陳雲裳和劉克宣……(趙:《激死老竇》。)對,《激死老竇》,又有另一個名叫《血肉長城》,你不覺得有點似《西線無戰事》裡老師叫學生去打仗,當中有沒有一些比較?
趙:對,但是結局不同。《西線無戰事》顯然是反戰的,侯曜那部戲是非常浪漫的。兩部戲的意識形態是有分別。《西線無戰事》在1930年代,我不知道侯曜有沒有看過,我猜可能有看過,之後拍了一個自己的版本。兩部電影在劇情結構上有些相似,《血肉長城》講一個老師叫學生去打仗,最後他們全部死去,老師自己也死了,但你不會覺得這部戲是反戰,跟《西線無戰事》很不同,侯曜加入愛情、家庭等元素,到最後將死和為國捐軀浪漫化。看完之後,如果我是當時的學生,我覺得他是在鼓勵我參戰,他將為國捐軀描述成正面的事。在電影裡他的兒子做漢奸,他槍斃他的兒子。另一段劇情講他的女兒和一個愛國青年談戀愛,之後雙雙上戰場,之後都死了,你覺得很浪漫,把「真愛」和戰爭並排,把戰爭描寫成很正面的事。
據聞當時這部電影很受歡迎。但我做研究時,侯曜自己說不受歡迎。為甚麼呢?我猜想很大程度因為戲裡沒有粵曲,當時的人怎會理你打不打仗,血肉橫飛、炮火他們都不會理,他們只想聽戲。電影裡沒有歌仔唱,又不是粵劇改編。裡面也沒有一個人叫「王昭君」,當時觀眾很喜歡的一位人物。侯曜第一部電影《沙漠之花》裡有的,講一名女記者叫昭君,她去到蒙古國,知道蒙古國通敵,於是犧牲色相引誘蒙古王,跟他假結婚,最後搗破整個陰謀保護了中國。侯曜第一部戲《沙漠之花》比他後來兩部電影(《血肉長城》和《太平洋上的風雲》)受歡迎,所以他才會拍第二、三部國防電影。他拍完兩部之後,蔡楚生在1938年十二月便罵他,你拍這些叫國防電影嗎?侯曜就很困惑,為甚麼我拍的不是國防電影?
傅:現在我明白你說的浪漫化是甚麼,也同意你的講法,《血肉長城》正正用老師的出發點,來貫徹整套戲的主調,將老師那個角色的意識形態當成電影的意識形態。而不像《西線無戰事》,到最後是要罵那個老師,是反對戰爭的。
侯曜這種以愛國心態拍攝的電影,與其他我看的國防電影(以國防電影來包裝,其實也是談戀愛、唱首歌)有很大分別。雖然侯曜的電影也讓我覺得有些令人費解,怎會射死自己的兒子,我很難接受。他那些打游擊的方法也很非一般,跟蔡楚生很不同。我想知道Henry你怎麼看這一批國防電影,與其他同時期的抗日電影?
趙:我自己的看法是,很難二元劃分。我們看很多文獻都是談左右,南來文人拍的是所謂「正宗」國防電影,怎樣啟蒙香港人,香港自己拍的國防電影就是迂腐。尤其是拍粵劇改編,蔡楚生由戰前罵到戰後,罵得很厲害。我個人觀點是,沒可能這樣二元劃分,如果你講游擊、講寫實,侯曜的電影也很寫實,炮火轟炸得比蔡楚生的更厲害,為甚麼被罵得這麼慘呢?我寫論文的時候就在想兩者有甚麼分別呢?
如果要我分辨,香港有很多種國防電影。有一種是左翼的,像蔡楚生那一派,所謂的社會寫實主義,從國內來到香港,經過長年的文藝辯論慢慢發展出來的看法;另一種就是侯曜的,他亦是南來的,不過他不是因為上海淪陷而來香港,他在1933年便已來到香港了,他拍的東西是上海式、五四式的精英主義;還有幾種是本地人拍的,對他們來說,五四、左右與他們無關,他們只關心電影能不能賣,他們拍的國防電影可能只加兩隻歌進去,千奇百怪。這幾類國防電影構成1930年代香港的文化環境。
說回侯曜電影意識形態,蔡楚生在1938年罵過他漢奸。但侯曜不是漢奸,也不是唯利是圖的商人,他用了五四那套、他自創的浪漫主義來拍攝國防電影,在他的電影裡永遠都有位「精英」,還要由他自己飾演。他是一個智者,來啟蒙你。其實跟蔡楚生相似,不過蔡將自己放在低下階層的位置。另一點是,侯曜電影裡永遠都有愛情,而左翼電影大多數都將愛情放在後面,結局也是主角要放棄愛情和婚姻選擇去打仗,要為國服務。侯曜則剛剛相反,愛情和戰爭是同一陣線,同一樣東西。所以電影裡說他的女兒和愛國青年之間有真愛,最後真愛就是在戰爭中雙雙死去,真愛、戰爭、死亡變成一種很浪漫、很壯烈的呈現,跟左派很不同。
我認為這是來自上海五四典型文人的浪漫主義,將自己的情感毫不掩飾地宣洩,甚麼三角戀、愛情、我愛你等等。侯曜的《海角詩人》也一樣,對自然、戰爭都有種浪漫化表現。
鄭:要不要也談談蔡楚生?
趙:蔡楚生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電影人。蔡在中國大陸的研究裡已經被描述成電影界的神級人物、左翼代表人物。但是他早期的電影其實不是很「左」。當然要界定「左」是另一回事。蔡楚生的電影中有種市井性、通俗性,來自美國電影Charlie Chaplin。你看他的早期電影,很多悲慘故事是以喜劇的形式呈現,譬如《漁光曲》中兩個主角去排隊,他們的肢體動作很似卓別靈。他電影拍出來之後很受歡迎,但被左翼的人罵得很厲害,「你為了吸引觀眾犧牲了重要的東西」,蔡楚生為自己辯護說「電影不能只有精英才看得明白,一定要讓大眾都看得明白」,方法就是將娛樂元素放進去。當蔡楚生來到香港,就很有趣,他的所謂通俗性、市井性,和香港所謂的通俗文化,有一個不謀而合的關係和連結。
鄭:蔡楚生在戰後怎樣回望戰爭呢?
趙:他在戰後來到香港,當然將香港電影罵得一文不值,他受左翼文化人影響,看不起香港所謂的粵劇改編、戲曲改編的電影。戰後他來到香港,領導了戰後第一次「電影清潔運動」,發表了一份聯合聲明,裡面本地電影人好像認錯一般,說他們以前錯了,現在會循正確的道路來拍電影。當然他後來回到國內有自己的遭遇,他經歷文革,晚年頗淒慘。
你剛剛提到《孤島天堂》,它雖然是蔡楚生拍的,但不是很左翼的風格,它有一點德國表現主義。我看過他的日記,當時他在看德國小說,中文翻譯為《德國間諜》。所以《孤島天堂》裡,主角西化的間諜形象,我認為很大機會來自當時他在看的小說。裡面很多形式化的東西,其實來自歐美電影,包括美國電影Charlie Chaplin,或是歐洲小說等等。
至於《前程萬里》是他在戰前香港拍的最後一部電影,它是一套反身性電影,也是部國防電影,他將很多討厭香港的情緒放進去。因為蔡楚生在香港的生活很淒慘,只要看他的日記就知道,臨走前他不知道戰爭即將在香港爆發,他拍了一部電影說自己在香港有多慘,然後鼓勵香港的人回國內抗戰。所以《前程萬里》也是以半喜劇形式拍出來的國防電影,沒有國家在裡面。最後一幕很經典,有拍到獅子山,其中一人說「再見了香港」,主演的李清就說「我受夠了」。他對香港紙醉金迷的世界很憤怒,回國則前程萬里,有好前途。但是電影說的「國」是甚麼?就是一條路。你看電影,不會知道國是甚麼。整部電影就在說香港有多糟糕,逼良為娼,一個講粵語的人將國內知識女性逼成妓女,很多這類型元素放在裡面。我就很奇怪,這部電影為何吸引到香港觀眾?對香港來說國是甚麼?就是一個市井生活共同體,而不是standardized的民族共同體,因為沒有國家的呈現,那你怎麼講國家,就是從市井生活的悲慘來連繫群眾,這個想像是多元的,不是單一的國家形象。
這多元想像有它的原因。香港當時的國防電影受英國管制,不讓你談「國」,這是緊急條例,如果明刀明槍講「中國」抗「日」,就不能上映。有一部《游擊進行曲》,剪了千幾二千呎菲林,結果改成《正氣歌》才可以上映。不能談「國」就談「家」,講市井生活,有趣的是,這在戰後香港就超越了所謂二元對立,戰後仍然是談市井生活,像朱石麟的《一板之隔》、李鐵《危樓春曉》,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要互相幫忙。
傅:講起《危樓春曉》,我非常喜歡這部戲,每次看都有新的領略。另外我想談談《天上人間》,當初我們挑選了十部方創傑先生收藏及捐贈的三四十年代的電影,當中我最喜歡的是《天上人間》和《蓬門碧玉》,這兩部戲其實都與抗戰有點關係。我覺得《天上人間》其實就是《危機春曉》的前身。兩部戲都刻意標榜主角有很大的內心掙扎,比如《危》裡的張瑛找不到工作,在香港無法謀生,周圍的人都從事下三濫工作,總之最後還是要回國。(鄭:《蓬門碧玉》更是。)《蓬門碧玉》裡張活游放棄了女朋友要回國,還拍到他書桌上有從事抗戰工作。兩部戲都刻意提到:這地方始終是借住的,我始終回家。很明顯的。兩部戲的社會性很強,相比《鍾馗捉鬼》還是虛構的古裝片都沒那麼直接談到主角的內心掙扎,究竟我應不應該留在這裡?我留在這裡就好像逃避現實,我回國貢獻才是真正的我。我覺得這兩部特別好。
趙:《天上人間》裡有幕close up,有人寫信叫他回去。(傅:在天台上他住的那間屋還有蔣介石的照片。)《天上人間》的結局就是說:大家生活都是那麼慘,不如回去吧。說得很白。
傅:片尾一段就是那條鐵軌。
鄭:到五十年代初還是用這種方式。
趙:1950年的《細路祥》也在用。戰後小孩父母雙亡,小孩要學壞了,那怎麼辦?那走吧,然後又是行路軌。整個模式從何而來?不能講「國」就講「家」,返鄉下就是家,家就是國。誰管你甚麼國,沒人知道那是甚麼,尤其是當官方也不知道甚麼是國,國共兩黨對於nation state這個字都有不同的definitions,英國更加不會說。香港電影就是這樣,給你開放的想像,沒有人否定國,但是國是甚麼,那是個很多元的想像。
傅:如果要說2022年再拍《西線無戰事》對於當下的的重要性,正正因為歷史會再重演,而且就在我們生活的今天。有一個新聞台,每天告訴我烏克蘭戰事中死了多少人的,這天死一千二百個,那一天死了數百個,只是烏克蘭這邊,那俄羅斯呢?又有多少人死去?為甚麼我可以這麼漠不關心 (indifference) 地看這些數字?這是很難處理的狀態,因為我們真的無從做任何事,這麼遠的戰事。又譬如我認識的德國人告訴我,他們接收了很多戰爭難民,已經要在柏林市中心搭臨時貨櫃居住了。每天湧去歐洲的難民來自不同國度。
我覺得看這些電影,例如2022年的《西線無戰事》,它真的在批判決策者恍似腦裡生草,他們在做些甚麼決定啊?所以我覺得有再去討論的重要性,雖然我不喜歡它加入軍官的情節,我覺得偏移了原著的主題,在電影處理上,我不特別喜歡,但如果跳出來,以世界觀 (world view) 角度來看,我又覺得是需要的,如果不講長官的角力,就沒有處理戰爭荒謬性的來源,那種荒謬、罔顧人命的一面。究竟是甚麼人製造出無意義的戰爭?我記得三十年代那部,有一段是他們在聊天,談為甚麼會有戰爭,為甚麼我們會在這裡?當然也沒有結論。電影裡Kat說:最好找個大球場,讓那兩幫不妥對方的人自己對打,誰贏了就算那個國家贏,不就好了?這段對話在舊版本裡只是一段閒話,但在2022年版本裡就處理了。
鄭:這是很重要的conclusion,就是戰爭的absurdity。戰爭是很荒謬的事。2022年版本裡,有一段我也覺得很荒謬,有一段字幕說,這兩幫人交戰的地方大概就是前前後後幾百米範圍,花了那麼多年時間、那麼多人力物力,前線基本沒有變過,為了將那條線推前一點就死了三百多萬人。我覺得這也是個警惕。雖然我們不是最前線面對戰爭的人,但我們也要voice out戰爭的本質,反思戰爭的荒謬和不合理,我覺得這是我們今天討論的意義。而今天我們也將主題連繫到香港歷史,香港亦經歷過戰爭,雖然不是我們這一代,我們上一代也經歷過戰爭,有他們的戰爭回憶,我們作為電影研究者也透過很多香港電影反思剛才說的,怎樣呈現戰爭,戰爭和國家的觀念,戰爭和宣傳的關係,我想這也跟香港的文化身份相關,Henry剛才也都講了很多,Winnie也看了三個不同的改編版本,讓我們從不同角度理解文學作品改編的不同策略。
傅: 在1968年讀大學的那些歐洲人,曾經歷很風火的年代。我在德國時曾跟那些人聊天,我感覺到他們反戰意識非常強,因為他們的上一代就是Nazi。我覺得香港沒那麼切身,戰爭離我們好像很遙遠,我們一代對二戰的記憶沒那麼強,在德國就強得多,因為他們有罪咎感 (guilty feeling)。如果他們的父母曾經是納粹,他們會憎恨父母輩。他們的罪咎感延續很久。反而我那一代所謂反戰,其實是靠聽歌,唱披頭四,我們的反戰是來自美國普及文化。我甚至覺得現在年輕一輩有種民族主義復甦 (revived nationalism) 的狀態,我讀書的八九十年代,很努力地要打破民族主義,我們努力地研究民族主義怎樣產生及影響民眾。我覺得近年是有種復甦狀態,所以最好有人提醒,其實是個龐大的思考工程。
鄭:來到最後,對於當下香港,或者宏觀地說,你覺得做這些研究的當代意義在哪裡?
趙:很多人都問我當代意義。看那麼舊的電影有甚麼意義?寫這麼久的歷史又有甚麼用?我曾在柏林遇到一個讀電影的人,他問我教甚麼,我說我教電影,他在浸會大學畢業在柏林working holiday,他說:我不看歷史。現在很多人是anti-history,當你回到歷史,很多時只有一個結論:歷史就這樣發生了。現在很多人想找新的可能性,有沒有一些新東西,可以帶給他們不同的將來。所以過去的東西、它的意義,如果你問我,就是可以藉由過去來反思、對比或者打開未來。並非一般懷舊。我寫戰前電影,它是一個宣揚民族主義的東西,但當它來到香港,一個當時相對自由和多元的地方,它變成了甚麼?它反而給這裡的人打開了imagination,讓他們自己去定義自己,那是一個紛亂,卻又多元的環境。做這個研究,其中一點我想說的是,現在的香港我們好像只有一條路可走,有沒有其他可能性?好像一百年前我們的選擇更多。由現在回看過去,把兩個「亂世」並排來看,我們可看到那個曾經面對巨大壓力,被視為「文化沙漠」的香港,如何成為世人眼中的奇蹟。而它的未來怎樣,不是說要墨守成規,但或許我們可以從重寫香港故事的過程中,找到一些啟示、希望,和前進的力量。而香港還有很多故事,等待我們去探索和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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