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英國國家詩詞比賽最年輕得主】葉晉瑋:飄泊之中 我的錨定於香港

(獨媒報導)三年前,葉晉瑋(Eric)接到來自英國國家詩比賽(National Poetry Competition)的電話,恭喜他贏得冠軍。那時他不覺得是甚麼一回事,也沒有跟人提起。直至頒獎當晚,他收到大學指導教授的電郵:「Eric, was it you that I heard reading a poem on the BBC?」以及阿媽不久後在訊息群組問道:「阿仔,呢個係咪你呀?」
Eric意想不到。當時,他19歲,此前從未試過把詩作投稿或發表,參賽那首詩〈Fricatives〉是他的第一次與外界分享作品。裡面提到學習英語時注重 ”free” 與 ”three” 的發音分別,也有電視播放被捕學生獲釋的畫面。Eric坦言,寫作時完全沒想過有香港人會讀這首詩,甚至一度引起翻譯熱潮與討論;他對於超乎想像的迴響感到驚恐,所以婉拒了所有中文媒體的訪問。
直至去年,他出版了詩集《Exposure》,20首詩作曝光於人前。他形容,寫作如同攝影的曝光:「其實這本詩集裏有很多東西,都是一種隱藏或不想被見到的狀態,但同時它所做的,又是展示一些比較脆弱或複雜的心理。曝光,就是讓人見到『你不想被看見的東西』。」
那些詩作的底片,來自酷兒被冷眼的難受、與人修好的幻想、政治空間的收窄,題材大都來自香港。Eric說,自己與香港的情感連結較深:「我的『錨』仍然定在香港。對於英國,我的情感沒有深到想寫。」
非母語書寫 紅白藍袋與豬膶麵
Eric自小喜歡閱讀英文書籍,接觸互聯網時也習慣以英文瀏覽,所以跟這種語言結下更深的認識。升高中之後,他躲在自己的房間悄悄寫詩,沒有向人提起,也不曾參加文學詩會。那時,寫詩只是讓他逃離現實世界的方法。
到了2021年,從未踏足歐洲的他因為想探索世界,前往劍橋大學讀書。憶述當時的情景,他也覺得很魔幻:「短短24小時內已經由香港去到倫敦,再直接搭車去劍橋大學。」他既感到一點不適應,又想念香港,卻不擅長在親友面前表達。
他分析自己的心理狀態,認為促使他把〈Fricatives〉投到比賽的原因,正是渴求有人會讀自己的詩並作出回應,即使機會渺小。正如他所寫到,沒人有興趣聆聽自己——“You must be given/ a voice before you can speak. Nobody wants to listen/ to a spectacled boy with a Hong Kong accent.”
最後,他以最年輕之齡(19歲)奪得英國國家詩詞比賽冠軍。轉眼間,所有媒體的鏡頭、認識與不認識的眼睛都面向著Eric。他有些不知所措,唯有拒絕訪問、保持低調,希望專注自己。
幾年後,他大學畢業,留在英國工作,並於去年出版詩集《Exposure》。掀開內頁,詩句之間充斥香港元素 —— 紅白藍袋、天星小輪、油麻地戲院、豬膶麵⋯⋯ 住在倫敦的Eric,卻在書寫香港?他認同是「有些奇怪」,但解釋自己與香港的情感連結較深,尤其是很多回憶相關的片段都是香港發生;他以用來固定隻船的重心比喻:「我的『錨』仍然在香港。對於英國,我的情感沒有深到想寫。」
這種香港與西方的情感對比,不單在選材上體現,還有語言。他引用另一位香港英詩詩人黃裕邦:「英文不是我的母語,我不覺得它會愛我,所以我可以對它做甚麼都可以。」這種抽離感令Eric覺得舒服。
freedom與liberty?雨傘都要削皮
對於英文這種第二語言,他也讀得很認真:「英文主要由日耳曼語組成,但也掺入了拉丁及法語的元素,同時具備兩種特徵。例如人們常問 liberty 跟 freedom 有甚麼分別?雖然它們的字面意義(denotation)實際上一樣,但它們字源的根不一樣,導致這兩個字所附帶的內涵意義(connotation)不一樣。。」在寫詩的時候,Eric也會以字源作為其中一個思考方向,因為這樣會奠定整首詩的格調——如果同一首詩用很多拉丁文演變出來的詞彙,感覺就會比較正經或高高在上。
Liberty 與 freedom,也是其中一個Eric寫詩會觸及的主題。
《Exposure》裡有一首題為 [First they began cutting the world] 的詩作,由標題左右的方形括號開始,仿佛已暗示了一種限制規範。一直讀下去,「他們」開始移花接木、把各種東西切割成正確的角度、為雨傘削皮,又沒收水樽。
雖然詩有些超現實元素,但Eric說,他覺得這件事是挺恐怖:「當一個地方或社會,嘗試去營造一種⋯⋯ 怎樣說呢,一種所有東西都要跟隨的統一性,那過程是可以多麼暴力。」他提到,這首詩也受德國牧師馬丁 · 尼莫拉二戰後所寫的詩作〈起初他們〉啟發,當以為事不關己時,其實壓迫會漸漸擴散,最終無人倖免。
另一靈感來源,他說是蘇聯政治笑話:「有些好笑的東西,它其實背後形容的社會是很地獄的。我挺喜歡那一系列的東西,好像從一個完全好像不關自己事的出發點,但突顯到事情的荒謬。」
詩作這樣收結:“until a state of order was restored until/ there was nothing left to carve/ but the eye”。Eric解釋:「這句是很visceral、很噁心的。因為當那樣東西去到你自己的眼,是一個很入侵性的感覺,同時亦有一種pun,因為”eye”(眼睛)又跟”I”(我)同音,即是你自己individuality,你自我的身份,最後都會被傷害到。」
以鏡頭觀看 同時有所遮蔽
自小就一直戴眼鏡的Eric,有600度近視。他在詩中也經常提到眼鏡,以及電視、鏡頭、攝影、窗框等視覺有關的意象。例如在〈裂/Tear〉這一句“our last meal together, the ceiling fan/ chopping light above us, when he asked/ if I would ever forgive him, how slowly/ he took off his glasses and wept.”
對他而言,詩總在選擇保留與捨棄甚麼,就好像拿著一部鏡頭,左右移動搖來搖去,把東西放在相框的甚麼位置,又無可避免裁走了其他周邊的部分。Eric說,representation是他經常思考的議題,也即是從甚麼角度、甚麼距離去注視和捕捉一件事情或一個人物。
他說:「這些二次的 representation,其實很抽離。定格是一個很非自然的東西,但攝影令到所有人都可以這樣做,但其實在人類的歷史裏,這不是一個正常的東西。 」他又認為,自己雖然不在香港,卻努力回憶並書寫香港,其實必然有一層的過濾——他寫的詩,並不是事物的本身,不過是那件事物的一個代表;就好像一幅相片,但相片不是真的等同那樣東西。
他慨嘆:「當你望著一幅相,你就知道你改變不了裡面的世界。」
“They’re releasing the students arrested five years ago. Just a tad more soy sauce please, thank you. The television replays yesterday on repeat.” 在〈Fricatives〉裡,Eric就提到當母親來訪英國時,在一間中餐廳裡隔著電視目睹他人的苦難,然後往嘴裡送一口白飯。Eric說,寫詩對他來說是一種抽離,他總是隔著一重去看這個世界。
又例如〈Broadway Cinematheque〉,提到「我」跟母親在油麻地一間老舊咖啡店,她說要跟父親離婚,而「我」那刻只是觀察四周: “Accordion blinds filter streetlight onto turquoise tables. If I were a cinematographer I would want the shot to be from outside looking in so my face would be half-hidden.”
家裡發生劇變,但「我」聞見亦不動聲色,甚至從導演角度去思考鏡頭放置哪裡才好,是不是很抽離?Eric說,這樣反映了心理狀態:「其實這本詩集裏有很多東西,都是一種隱藏或不想被見到的狀態,但同時它所做的,又是展示一些比較脆弱或複雜的心理。曝光,就是讓人見到『你不想被看見的東西』。」
記者:馮曉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