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S4之第一日|忆苦饭
正版的忆苦饭,咱当然没吃过,据说那是官方组织的,要在白面里掺粗粮、神仙土,越难吃越能达到效果的某种精神活动,强调仪式感,吃完还要写总结。可惜matters生得太晚,一众人只能在这里写读后感、观后感,要是早生几十年,保不齐还能有人在这里写吃后感,讲他如何一边吃一边对现在的新生活感激涕零,许下从此想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伟大宏愿。
我今天写的忆苦饭,是自发的,没人组织,也不用真吃,纯精神活动。是看到题目自然勾起往事。年纪越大,攒的回忆就越多,讲起话来或者写起字来,难免一股讨人嫌弃的陈旧味。但也没办法。
话说那是三十年前读高中,住校,离家三十里,每周回一次,骑自行车。那时候还没双休,周六下午下课才能回。那是种盛景,像是八九十代的工厂。农村里的住校生,人人喜气洋洋,叽叽喳喳,从宿舍里推上自行车,简直等不得出校门便要跨上去。夏天很好,不冷不热,偶尔会遇雨,不是大事。冬天就遭些罪,遇上坏天气,风搅着雪顶着人和自行车,得四十五度角侧着头,弓着腰,费着老鼻子劲往前蹬。大路没事,有汽车帮忙把雪碾平,总是能蹬得动的。最难的是小路,积雪很厚的时候,得下来推着走。好在我家离大路不过二里地,忍一忍冷,忍一忍湿,总是能到家的。到家就好了,有妈妈早烧热的炕,脱掉湿鞋湿袜子,把冻僵的手和脚塞进被窝里那一刻,那种幸福滋味,我想你不会懂,我不对你。
妈妈几乎总是第一时间将一碗刚出锅的热面递上炕来,她总是知道我有多饿。我在学校吃了一周的白开水泡干馍,顶风冒雪回到家,为的就是这一碗热面。几乎总是一锅子面,将土豆豆腐白菜和面片一锅烩成,是那时候年节以外,能吃到的最好的饭。夏天也许还有西红柿和南瓜,以及菠菜叶。有时候有鸡蛋。我当然不可能只吃一碗,我有可能能吃三四碗,甚至五六碗。因为我记忆中不只一次吃到无法消化,上吐下泻,第二天打嗝嘴里还喷出难闻的气味。我妈叫它“生食嗝”。
如果说周六晚那一餐像是饿虎扑食,周日的午餐便很有些断头饭的意味。面还是一样的面,吃还是差不多的吃法,也照样有吃到扶墙的时候。
那一天,最忙碌的是妈妈。夏天时地里的活忙不完,便要赶回家给我做面。冬天好一点,地里没活。我吃着离家前最后一顿面时,她同时要摆开战场,在另一个大锅里给我烙锅盔。面是前一天晚上就和好的,天冷的时候发得慢,有时候要将面盆放在热炕上。老妈穿蓝色的围裙,将棉袄的袖子挽到手腕以上,在案板和铁锅之间辗转。烙馍的火候很重要,别人帮不上忙,她要一人分饰几角,往灶台里填火、揉面、擀面、烙饼……两手提着擀成圆形的锅盔紧赶几步放进锅里,弯腰打开灶门拨火,关上灶门,直起身,用两手把锅里底部渐干的面饼以圆心为轴转圈、翻面。面在锅里渐渐膨胀,表皮焦黄,散发出香气。她走到院子里,从立在墙角的扫帚上折下一段细小的竹枝,拿回来在馍皮上扎孔。加热之后的面饼内部蓬松,竹枝刺破焦黄的面皮带出空气发出“噗、噗”的低响。
出锅后的锅盔,是个有着四五十公分直径,四五公分厚度的饼。一个当然不够,得三四个。多年后讲起这些锅盔,我三姐和我二姐之间总会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吵闹一番。她俩当年一起读高中,一起回家,一起带馍。我三姐讲起当年,说二姐限制她饭量,她晚上经常饿着,有时偷偷把手伸向锅盔,想掰一口来吃,总会被二姐发现,狠狠瞪她一眼。说着流出泪来。二姐大笑,眼眶里也蓄起泪花,说还不是你吃得多,带的馍一多半都给你吃了还不够。说还不是嫌妈辛苦,每周要烙那么多。三姐说你妖怪的,明明自己怕胖,怕同学看见。妈妈于是也跟着笑,说就是怕你们不愿多带一个,所以把馍越烙越厚。
锅盔摞起来,包上纱布,绑上自行车后座,返程的自行车于是更沉。
锅盔要吃一周,或者直接啃,或者泡开水。菜是和锅盔一同带来的炒土豆丝和者腌的咸菜。那时没有东西会坏的概念,夏天土豆丝会吃到发酸,锅盔会长毛。冬天会带一些蒸的馒头来调剂口味,和着冰碴咽下。
那样的生活过了一年多,学校有食堂了。从此锅盔只带一两个,吃完就去食堂买新鲜饭菜,虽然仍无非是些馒头土豆丝豆腐白菜之类,已经是天翻地覆慨而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