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已习惯了近年来层出不穷的新词,听到“‘砸锅卖铁’工作专班”一词,我起初也是一愣。

重庆市璧山区近日成立了这么一个单位,旨在盘活“三资”(资金、资产、资源),解决地方债务问题。消息一出,网上的反应大体可分为两类:一些人感叹“语言的腐败”,看似是大俗话,实则概念模糊不清;另一些人则疑惑:地方债已经严重到需要“砸锅卖铁”来还的地步了吗?

这两种反应,坦白说,我觉得都读偏了,此事真正的关键不在于此。“砸锅卖铁”在这里与其说是一个事实,不如说是在表达一种决心,就好比一个家长对孩子说“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并不是真的就去变卖所有家当,只不过是表示一定要达成目标而已。这种“表决心”在组织内部,常常又隐含着“立下军令状”的军事化隐喻意味,表明对此高度重视。

更值得关注的是,这并非重庆市璧山区单独的行为,2024年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工作报告、兰州市政府工作报告,也都使用了“砸锅卖铁”还债的说法。这都意味着,以往这些地方指望上面兜底,但现在它们必须自己想办法筹措资金还债,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还上。

这是“猫论”的新版本:不论白猫黑猫,只要能还债就是好猫。可想而知,这势必会伴随着一定程度的放权,以及五花八门的激进“创新”:以前你根本想不到的做法,现在为了搞到资金还债,都有可能成真了。

实际上,这样的做法早就开始了,只不过以前没有采用“砸锅卖铁”这样的说法罢了。

2023年初,我在哈尔滨访谈时就听说,当地事业单位正在推行机构改革,重点就是“甩包袱”:像交通局下属的单位都要逐步剥离,推向社会,这样它们哪怕仍然负债,但至少在名义上就是企业,不再属于地方债了。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事业单位可能走向消亡,不允许有审批等权限,行政权力移交,一部分人被分流走,但“铁饭碗”变得更铁,因为这会充实上一层的力量。

更早之前,2022年7月,四川阆中拍卖全市公办学校、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国资公司等175家食堂食材统一配送服务未来30年特许经营权,起拍价1.8亿元。虽然最终被叫停,但就算拍卖成功也都远远不够:阆中2021年一般公共预算收入15.2亿(其中税收7.2亿),但支出高达53.4亿,财政自给率低至28.5%。

更离谱的是河北省涿鹿县,去年让公务员每人至少认购数万元地方债券。理论上说,这些债券过些年会连本带息归还,但当地公务员都清楚家底:在楼市熄火之后,每年入不敷出,哪来的钱还这些债券?本质上说,这不就相当于自己给自己发工资吗?问题是他们明知这一点,但你工作不要了吗?

2017-2022年间,各地债务率飙升

虽然“负债经营”一直是现代化进程中的秘诀之一,但那前提是你得有信用,能还得起,然而,在之前多少年的狂飙突进中,各地在借钱时好像就没怎么想过还钱——钱那么容易借,借来的钱花起来又那么舒服,至于还钱,那是将来下一届乃至下下一届要考虑的事,管他到时候洪水滔天。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该还的总是要还的。

现在的问题并不是如何“砸锅卖铁”,而是砸锅卖铁也解决不了问题。这就像一户穷人家,之前借钱超前消费了太多,现在发现就算把那点家当都卖了也还不起,这时候怎么办?

任何一个陷入困窘的家庭都会明白,要想清偿债务,节流只能省下小钱,真正重要的是开源;而现在各地政府甚至连节流都还没做到:一边变卖,一边又不肯精简机构、节省开支,这不是有点奇怪吗?与其砸锅卖铁,不如开放市场,活跃经济。

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市场的活力窒碍,市场信心也随之低迷。这道理并不复杂:任何房地产,无非就是几间平米的水泥房子,要没有市场信心支撑着,凭什么卖那么贵?

一位河南朋友曾和说,他姨妈当年辞职下海,在城郊的一个市场卖服装,从郑州进货,从来都是背回来,很辛苦,但靠着这赚到了钱,“搁现在都算是传奇了,当时大环境也好,钱是流动的。你不适应单位或者觉得单位工资少,还有其他机会可以尝试。现在你试试?那条都给你封死。”

任何一个地方的经济,首先要让普通百姓赚到钱,感到生活有奔头,市场有活力,才能有随之而来的消费、税收,地方财政也才能有钱。这远不是“砸锅卖铁”的问题,而是地方政府需要更明确自身的公共服务职能。

当然,就像一开头说的,“砸锅卖铁”本身未必是要还清债务,只不过是表决心,这其中又有一层微妙的意味:“我都已经砸锅卖铁了,能做的都做了,但还是还不清,那就怪不得我了。”

砸锅卖铁只是第一步,但现在的做法给我的感觉是:模式仍然是旧模式,骨子里其实没有真正发生什么变化,只不过现在形势如此,不得不做一些战术上的调整。

要真正解决当下的问题,需要认识到原先的老路已经走不下去了,转变发展模式,也许我们现在还看不清新的模式会是什么样,但首先得开始摸着石头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