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權當道的時代,區塊鏈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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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週五(9.13,_不_是本週)15:30-17:30,我會漂流到大埔藝術中心的 Cafe Je T’aime2 開設 pop-up store,有空請過來開錢包,聊 DHK,也可順便到解憂舊書店逛逛。
1997 年香港主權移交,我大學畢業,打工一年後,在對創業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找學生會的幾個朋友一起成立公司,名字沿用學生會的內閣名,叫「新天空」。此後多番起伏,不足為外人道,但我再也回不去受僱的日子。
回不去不是因為習慣了時間安排自由,不用看人臉色,其實創業有多自由,是否不用考慮別人,創業者心照。回不去的原因,是創業的年月間逐漸體會到,我想為世界創造價值,而不只是為自己糊口。
那個年頭,創業的說法還沒出現,帶點規模的會說做生意,像我這種蚊型的,只會說「搵野搞」,找事情幹;香港跟隨矽谷的腳步談初創(startup),是最近十多年的事。然而兩地初創的表現形式相當不一樣,矽谷的初創雖然任何產業、任何定位都有,但總是開發產品;香港的初創則往往是自選或無奈地為企業與機構量身訂造開發,在美國的語境多數稱為顧問服務(consultancy)。
由於顧問服務較難規模化,創投幾乎不會投資。但這不是我一直堅持產品開發的原因,我不認為規模越大越好或者錢越多越好,況且幫助各行各業提升生產力、改善工作流程,也很有意義。我看重的是初創「無中生有」的本質。
從零和到共贏
當然我知道「無中生有」本是貶義詞,而它之所以負面,想深一層,是因為根深柢固的零和概念。個人感覺,零和心態在本地特別強烈,可能跟香港十八世紀為轉口港、十九世紀輕工業和貿易、二十世紀物流和金融中心的歷史有關。
零和,zero sum,顧名思義,就是各方所得或所失相加之和為零。一枱麻將四個人,假如 Alice、Bob、Carol 總共贏了 1,000 元,Dave 肯定輸了 1,000 元。交易市場中,Eve 賣出價值一億元的股票,世界上必然有個 Frank 花了一億元接貨。無論是轉口港、物流、貿易還是金融買賣,都是買賣雙方,一邊付出多少,另一邊接收同等數目,中間人抽成。這種模式深入香港人的概念,如果有人無中生有,港人會難以理解,要不覺得是魔術,要不覺得是騙子。
從科學的角度,零和卻是定律,世界的物質總量不變,人類可以改變物質的型態和組合,但不能從空氣中變出物質。我非常喜歡的日本動漫《鋼之煉金術師》把這概念稱為「等價交換」,並將之提升到哲學的層次,意思是「人不作出犧牲,就不會得到任何回報, 想得到一樣東西,就必須付出同等的代價。」
我是《鋼煉》的忠實粉絲,深信「等價交換」沒有錯,錯的是我們的詮釋。不單是我們,主角愛德華和艾爾兩兄弟打從故事一開始就弄錯了,以為可以用煉金術等價交換回亡母,結果愛德華右手和左腿沒了,艾爾失去整個身體勉強保住靈魂,亡母卻換不回來。一番經歷之後,兩兄弟體會到,靈魂無論如何都不能以物質煉成。愛也是。付出愛為的不是換回等值的愛,況且愛在付出後非但不會減少,還會在互動和馴服的過程中,變得更深;就如火炬,留給自己,不一會就燒光,傳出去,反而越燒越旺。
這違反物理定律麼?不見得,愛因斯坦告訴我們,E=mc²(質能等價),物質可以釋出能量,而且極少物質就能釋放極大能量。只要找對方法,我們在感覺不出失去物質的情況,就能產生能量,創造價值,「無中生有」。
數位世界的運作也是如此。一個概念、一筆內容,留給自己,意義到此為止。但當創作以小得測不出成本的比特複製,傳出去,讓更多人閱讀、回應、再演繹,意義就能不斷放大,價值由此產生。然而數位化只進行了幾十年,相對歷史長河只是一個點,人類還沒搞懂這些創造出來的價值要如何衡量,又要如何捕捉,就如艾爾的靈魂依附在盔甲才能跟人互動,我們還是把價值依附於物理載體,才懂得釐定、體會以及交換。實體書如是,藝術品如是,金錢也如是。
過去幾年我不斷跟人介紹區塊鏈和密碼貨幣,深深體會到這個思考盲點。經常有人問,我的錢到底在哪裡?腦內的圖像大概是一張張紙幣,拿在手中、放在錢包、存於銀行、換成金條,但一旦沒有型態,腦中沒了畫面,就再沒法理解。另一個常見的問題是,這些錢來自哪裡?概念顯然是,這裡有錢,就代表某處流失了相同金額。實情是,價值本來就沒有型態,是人發明實體貨幣作為釐定、儲存與交換價值的載體;而既然價值並非物質,也就並非零和,可以創造。區塊鏈和密碼貨幣,是以同樣非為物質的數位通證作為價值載體,因為沒有了物理羈絆,得以無遠弗屆;而鑄造通證的基礎,是價值。
無中生有並非科技業,更非魔術師與騙子的專利。事實上,在貿易、金融發達之前,無中生有、創造價值才是常態。農夫撒下種子,加上陽光和雨水,種出蔬菜,世界並未因此失去什麼。當然從科學的角度,宇宙萬物在任何情況始終保持零和,但唯有當我們把整個宇宙通通考慮進去,零和的公式才會成立。當農夫不種植,陽光和雨水只會浪費於無形,種植是透過善用資源,創造出價值。
零和概念是個人發展以至人類進步的絆腳石,在這種心態下,政府開口閉口是城市、國家競爭力;學校強調各種排名;家長想要子女贏在起跑線,即使真的成為思想框架裡面那個贏家,最終也並沒有為世界產生任何價值,贏了別人,輸了自己。與其花精力去想怎樣從別人手中得到更多,還不如開闢還沒發展的領域、善用平白浪費的資源,創造價值。無論創造出來的價值多微小,也讓世界美好了那麼一點點,從零和走到共贏。
劃地不為牢
即使以上概念都能釐清,很多人依然接受不了國家政府以外,民間的群體自行釐定價值、鑄造貨幣。試想想,歷史上人類本來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來,連沒有互聯網、沒有通訊技術甚至沒有印刷術的古人都可以,何況是基於廿一世紀的資訊科技,再加上區塊鏈作為信任機器。但是,困在體制的人,又會提出更多理由,擔心這樣會削弱政府和法定貨幣。這無疑又是零和的思考框架作祟。
社群通證要發展起來,不見得法定貨幣要比下去。法定貨幣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無論國家的民族性有多強,反映的始終是衣食住行等物理層面的價值;社群通證完全處於另一維度,衡量個體對社群創造的價值,鑄造和分發通證,反映的是馬斯洛需求金字塔上半部、法定貨幣並不涵蓋的價值。在這個通訊極度發達的時代,個人除了日常生活在民族國家,很多還同時生活在基於特定愛好、理念、目標或者取向的跨國界共同體,比如共享創意、環保組織、同志平權運動、內容愛好者,均是如此。
以內容為例,沒有任何法定貨幣會像讚賞公民共和國般,以內容的品質為鑄造和分發基礎,因此造成我們熟悉、視為理所當然的客觀效果:寫作、畫畫、藝術不賺錢,天才如梵高都得潦倒半生。現在科技給社會一個機會以區塊鏈發行跨國界的社群通證,捕捉如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等上層需求的價值,非但不會讓法定貨幣和民族國家的功能減弱,反而可以互相補足,達到共贏。
再說,即使真的要從國與國競爭的角度考量,政府更加應該給予區塊鏈以及密碼貨幣發展空間。商業活動困不住,此國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著名區塊鏈錢包應用 imToken 從杭州遷冊新加坡、最流行的密碼貨幣 Visa 卡 crypto.com 的團隊即使位於香港這個金融中心,都往新加坡以坡元發卡,就知道當政府把區塊鏈視為洪水猛獸,只會把公司和稅收逼走,而諷刺地,本地人依然在使用相關服務。
現代民族國家體制,各國劃分楚河漢界,國界內資源為該國擁有、事件由該國治理、收入由該國徵稅,一切都是按照物理世界的邏輯。隨著交通便捷、通訊科技發達、跨國互動增加,毋須等到區塊鏈出現,事件、收入的所屬地早就難以定義,大企業資源豐富,用盡各種方式合法避稅,公司離岸註冊、合約離岸簽署、項目離岸執行,選一個地球上徵稅最便宜的國家繳稅就能合法。
在個人層面,數位牧民(digital nomads)、斜槓族(slash)本來就逐漸成潮流,一場新冠肺炎更把遠端工作的模式推快十年,除了本來如 Automattic 等另類公司,執筆時連 Twitter、Facebook 等典型巨企都無限期允許遠端辦公。即時效果固然是原有團隊在家工作,但接下來就意味著這些公司將不再受簽證等問題所限,環球招聘,全球人才工作選擇大增,誰都可以是數位牧民。種種因素都在說明,以過時的思路壓制區塊鏈的發展,或者強行對「國土內」的商業活動徵重稅,唯一效果是把這些稅收推到願意與區塊鏈和密碼貨幣共贏的低稅國家,科技越發達,越是如此。
從共贏到共和
區塊鏈和社區通證非但不吃民族國家和法定貨幣的餅,還能產生積極意義。
英殖時代,港府定位小政府,以積極不干預(laissez faire)原則管治,今時今日,政府連市民怎樣吃飯、如何聚會、有否唱歌、腦中想什麼通通要管,不再提起積極不干預,除了撥款時。管治本來就困難,正當性本來就成疑,還要把生活所有層面包攬,民怨不高才怪。
初創講求專注,每家科技巨頭都極度聚焦核心業務,電子商務平台亞馬遜賣書多年,奠定霸主地位才開始擴充業務,而且始終圍繞電子商務;社交霸主 Facebook、搜尋霸主谷歌通通如是,即使已成巨無霸,依然非常專注。其實,政府也一樣,聚焦在公民的核心需要,有所管有所不管,才有可能做好治理。
一場新冠肺炎,清楚告訴世界,醫療、扶貧等基本功能,政府責無旁貸,有需要時管好邊境是政府的責任。但新冠肺炎同時告訴世界,原來遠端工作、網上學習可行,這些簡單的道理,互聯網原住民固然早就知道,但一隻手掌拍不響,現在連本來不習慣上網的民眾都大躍進,工作、學習、娛樂、聚會,全部都可以在網上找到一片新天空,雖然有時還帶點彆扭,但也有很多互動,體驗更超物理世界。
越來越多價值產生自數位空間,網上生活佔比越來越高,針對數位世界的政治訴求也越來越強,比如 Facebook 政策修訂觸動的神經,就往往比政府的法令引起的反響還要多。對於像香港這種基礎物理設施非常成熟的社會,政府不斷的「鋪橋搭跑道」,邊際效益十分有限,反而改善網絡基建,減少無謂管制,既能為社會帶來無上限的增值空間,也能為民間的政治訴求排洪。
互聯網讓資訊跨國流動,區塊鏈讓資產跨國交易,去中心自治組織讓共同體跨國治理。過往,以「虛擬國家」泛指網上社群不過是牽強的類比,但當區塊鏈逐漸把資產甚至憲法數位化,code is law、儼如共和國的去中心自治組織已經看到眉目;十八世紀盧梭的社會契約(social contract),來到廿一世紀,將逐漸改寫成社群智能合約(social smart contract)。民族國家不可能也不需要被取代,但將能更集中治理好物理世界的生活,留白讓區塊鏈共和國填補,創造新的價值,吸納民眾訴求,充當社會發展的先鋒。
自二十世紀中海德格在內的多名哲學家展開「歷史終結論」的討論,學者一再認為世界已經找到最佳模式,最近的一次是由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擴充 1989 年的論文《歷史的終結?》(The End of History?),於 1992 年出版的《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之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所提出。當時幾十年的冷戰結束,蘇聯解體,福山認為西方國家的自由民主體制是人類社會的最終型態,然而接下來的廿多年,以威權管治的中國經濟崛起,美國 2008 年次按風暴凸顯貨幣濫發對全球帶來的禍害,再於 2016 年選出與傳統美國價值大相逕庭的特朗普為總統,加上英國脫歐,歷史終結論可謂弱不禁風,連福山本人都說,「二十五年前,我沒有任何概念或理論顯示民主會倒退。現在我認為它顯然是可能的。」(Twenty five years ago, I didn’t have a sense or a theory about how democracies can go backward. And I think they clearly can.)
終結的不是歷史,而是政經發展到一個台階後,人類的想像力和社會的接受程度。其實大膽創新、可能大幅改善社會的新論述不是沒有出現,比如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UBI)、《激進市場》(Radical Markets)提出的哈伯格稅(Harberger Tax)、平方投票法(Quadratic Voting,QV)等,都有望從根本出發帶來更公平公義的世界,然而牽涉到深層既得利益和公民教育,基進論述總是難以在社會實踐。
可幸的是,自由進出、開放源碼、沒有歷史包袱的區塊鏈共和國,正好作為民主實驗沙盒,例如民主地球所支撐的去中心自治組織,就實驗全民基本收入和平方投票法,這些組織一邊實踐,一邊快速調整,習而時學之,除了往跨國數位共同體的典範發展,也將為民族國家政府提供寶貴的參考經驗,改善施政。
民族國家與法定貨幣,若能跟區塊鏈共和國與社群通證並存,將能滿足社會不同層次的需求,演繹人類不同層面的價值,互相促進補完,讓單一而扁平的世界,變得多元而立體,超越共贏,走向共和。
p.s. 懇請抽空讀讀《立場新聞》被控串謀發布或複製煽動刊物及 47 人被控串謀顛覆國家政權兩宗案件中,部分被告的陳情書及求情信:《立場新聞》鍾沛權及林紹桐、47 人案鄒家成、鄒家成女朋友、劉頴匡女朋友黃于喬、梁國雄、伍健偉。現代城市人很忙,但這是我們對此能做的,最起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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