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威治村,曼哈顿岛的东南部,我在找一个叫整体瑜伽中心(Integral Yoga Institute)的地方。

这里曾是垮掉一代和嬉皮士运动的中心,现在已经贵得让普通人望而却步。不过,当年进步、多元、自由等理念还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旁边的基督教堂,不介绍教宗、教义,主打激进与包容;对面的 LGBT 社区中心,在艾滋病刚传入美国、反同情绪高涨的八十年代建立,帮助受到威胁的性少数群体。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整体瑜伽中心坐落在一座红色的门后。门边的墙上画着一朵莲花,每朵花瓣上有基督教、伊斯兰教、道教、神道教等宗教的符号,上下有文字:“TRUTH IS ONE, PATHS ARE MANY(真理一种,道路许多)”。 一进门是个小商店,红黄色调。四周书架摆满书,玻璃柜里陈列着精巧繁复的饰品,色彩斑斓。

玻璃柜后的工作人员,是一位看起来六十出头的瘦削女性。我与她问好,向她说明我来参加冥想练习。她指引我去四楼的“家庭房间”,午间冥想会在那进行。

我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墙上有创始人萨其达南达的画像,也有中国山水画等其他灵动的画作。推开四楼的门,一边是一个公共厨房,而另一边是个小小的客厅。客厅里,一整面墙都是玻璃窗,阳光透过玻璃洒满一地。看起来,午间冥想会是在这里了。

房间里有三个人在闲聊,相互之间看起来颇为熟络。三人分别是欧裔、亚裔与非裔,年长的约莫七十多岁,年轻的也有五十多,精神矍铄。

我脱鞋进门,与三人打招呼致意,年长的一位向我介绍冥想的流程:唱诵祷词,呼吸练习,和静坐。看起来,我是唯一一个新来的,其他的人都是这里的老师和常客。一个大姐故作严肃地打趣,然后我们还要立血誓。我笑道,不过我的血剩得不多了。

快到时间,另一位看上去七十多岁、但充满活力的老者匆匆进来,跟大家说附近哪里因为新冠病例停止营业,于是一屋子人聊开了。末了,他转过头,充满歉意地跟我说,抱歉让我第一次来就听这些烦心事。

这里是纽约最早的瑜伽馆之一。瑜伽已经成为都市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在健身房与攀岩馆里遍地开花。但今天这里的午间冥想,却只有我一个年轻人。

历史上“瑜伽”主要指不同形式的冥想。“瑜伽”在梵语中意为“结合”,引申为梵我合一和解脱。通往“梵我合一”的道路有许多,整体瑜伽试图整合的“整体”便有哈他瑜伽(Hatha)、打坐冥想(Raja)、信爱(Bhakti)、正业(Karma)、正见(Jnana)、诵经(Japa)六种。

现在流行开来、侧重肢体运动的瑜伽,则是哈他瑜伽,在梵文中意为“力量”。哈他瑜伽在美国的传播中,逐渐脱离了原本的宗教和哲学背景,与健身文化相结合,变成了一种常见的健身方式。冥想也经历了类似的去宗教过程、成为普通人理解身心的技巧,不过不像瑜伽一样融入了健身文化,仍然没那么常见。

而整体瑜伽中心,作为瑜伽在美国的发源地之一,是少数保留了瑜伽传统的地方。

一九六六年,上海长大的纽约画家彼得·马克斯,在巴黎偶遇了印度瑜伽行者萨其达南达。萨其达南达在妻子去世后,周游印度寻找解脱,先后师从圣哲奥罗宾多、上师拉玛那·玛哈希,最后在上师希瓦南达门下出家。遇到彼得时,五十二岁的萨其达南达已经修行二十多年。

几天前,还在纽约的彼得已经梦见过这位身材高大、眼神清澈、发须俊美的长者。相遇之后,彼得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平静。几天时间里,彼得向萨其达南达学了一些瑜伽体式,并一次次惊讶于他言谈间的从容与智慧。彼得说服萨其达南前往美国,“美国真的需要你”。

萨其达南来到纽约,一脚踏入了反文化运动的中心。见证了越战的血腥、经历了致幻药物启迪的美国年轻人,思考存在的意义,向往灵性的世界。致幻药物能够让人经历短暂的自我消解,而印度教正是关于自我的消解,及消解后的觉悟。萨其达南带来的哲学体系与瑜伽练习,久旱逢甘霖般受到年轻人的欢迎,迅速传播开来。

三年后,纽约北边的小镇伍德斯托克,一群人开始筹备音乐节。主办方算是有些经验,组织过两三万人的活动。但陆续到达的人们越来越多,最终接近五十万人,成为了历史上最大的音乐节。主办方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稳住洪水一般增多的人群。他们找来了彼得·马斯克,彼得说,那请萨其达南达上师来吧。

于是,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开幕式,萨其达南达乘坐直升机空降舞台。他在舞台上盘腿安坐,告诉人们,美国已经在物质领域帮助了世界,现在是时候在灵性领域帮助世界了。“人们喊道‘为和平而战’,但我不明白,他们要如何在战斗之后找到和平。所以,让我们别去为和平而战,先在内心找到和平吧。“最后,他带领几十万美国年轻人唱诵梵文祷词,歌颂守护之神毗湿奴。

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之后,萨其达南达创办的流派“整体瑜伽”在美国遍地开花,倡导一种灵性的生活方式。其中就包括纽约整体瑜伽中心。最开始,整体瑜伽中心在隔壁开了一间有机素食商店。二零零八年,商店决定关门,门上写着“任务完成”。因为如今有机食品与素食已经随处可见,并不需要专门开一家商店了。

而今,瑜伽课程也已经随处可见。我不禁好奇,整体瑜伽中心是否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我环顾四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一面是一张长沙发,对面则是一座神龛,供奉着萨其达南达与希瓦南达的照片。神龛下方的盒子里有一双旧凉鞋,想必是萨其南达生前穿过的。正对窗户的墙上是一排书架,上面有不同宗教与信仰相关的书籍,伊斯兰教、犹太教等等。

这许许多多对上师形象的供奉,让我感觉有些别扭。我不由得想起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的教义,觉得有几分道理的。不过要进入入定的状态,是需要信念的,于是我放掉这些判断和质疑的念头,让它们逐渐散掉。

时间到了,屋子里的人们朝向神龛坐定,有的在沙发上,有的在地下,最后进来的老者莲花式盘腿,坐在我旁边。刚才开玩笑的大姐缓缓地吟出“唵”,示意午间冥想的开始。

众人开始吟诵祷文,一遍梵文一遍英文。吟诵的曲式平静低沉,在充满阳光的木屋中回荡。我不熟悉祷文,只得大致以声相合。祷文大意如下:

唵 唵 唵
唵 融入源泉
瑜伽行者永恒的居所
愿望与解脱的施者
敬意致以这宇宙的大智慧

你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是你
你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是你
你是我的知识,我的财富是你
你是我的所有,众光之光是你

吟诵之后是呼吸练习。先是 Kapālabhātī,中文作“头颅光明呼吸法”或“火焰之吸”,以腹肌快速呼气,而后自然吸气;再是 Nadi Suddhi,中文作“交替呼吸法”或“净脉呼吸法”,轮流以一只鼻孔吸气、另一只鼻孔呼气,同时察觉和平衡身体两侧的差异。这些呼吸练习源于印度教与佛教中脉轮的概念,意在激活生命力,让人更容易进入冥想的状态。

呼吸练习之后,便是二十分钟的冥想。我放慢呼吸,沉入内心。也许是许久没有打坐,也许是还不习惯与其他人一起,这二十分钟似乎比平时更加漫长。杂念纷纷涌起,再如雪花纷纷落下。心如波动的海,不断泛起浪花,浪花一朵朵消融,海面慢慢沉静。我时而闭眼沉入内心,时而睁开眼睛融入四周的环境,融汇在众人入定时涌起的场域。我的脚踝在硬木地板上有些疼,让我时不时需要更换姿势,同时不断想起下次需要多拿一个垫子。周围的人们一动不动,没有声音。

徐徐的“唵”打破宁静,提示大家时间到了。众人起身,对神龛合掌致谢,领头大姐从神龛上拿起一盏灯,向众人赐福。放回灯,与众人吟唱结束祷词,低沉的合声再次在房间中回荡:

吉祥降于众生
平静降于众生
圆满降于众生
繁荣降于众生

幸福降于众生
健康将于众生
愿众生在彼此间见善
愿众生解脱苦难

愿整个宇宙充满和平与喜乐
爱与光
愿真理之光克服一切黑暗
胜利属于这光

我放慢动作,有意在结束时维系住这半小时换来的平静,慢慢将坐垫放回原位,与众人一同向外走。

在门口穿鞋时,那位一开始告诉我流程的长者,向我一一介绍一同冥想的人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均以 Swaimi 开头,梵文中对出家人的尊称。我试图记住,但对梵文发音不够熟悉,又很快忘记了。长者欢迎我再来,同时告诉我每天六点还有一个清晨冥想,并未对外公开,但也欢迎我参加。之前开玩笑的大姐继续着之前的梗说,我们还要拿新人献祭的呢。不过我们周三不献祭,长者接过玩笑说。我还剩下七条命呢,我也笑道。长者继续问起我的平常的冥想方式、对瑜伽的经验等,提到一些整体瑜伽中常用的方法,并欢迎我下次再来。

我道过谢后,沿着楼梯往外走,试图每一步都充满觉知。我试图记住不去追逐开始涌起的各种念头,让这半小时打开的感知和敏锐不被掩盖。

出门,一头扎进了曼哈顿熙熙攘攘的人流。阳光分外明媚,空气分外清洌。我投向世界的目光似乎有了更多的善意。而不管是行人的眼神,还是阳光空气,似乎也以更友善的目光相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