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走水的技藝：關於走私水貨的學術研究
作者：Jasper（澳門學16號作者之一）
澳門「走水」，全稱走私水貨，是一種依靠從澳門購入商品，到中國內地轉賣以賺取差價的地下經濟。水貨客多為澳門工作的內地員工或本地長者，但在疫情期間因澳門百業蕭條，更曾出現「全民走水」盛況。
據學者統計，2021年被海關扣查的貨物總值約2800萬澳門元，到2022年疫情間則激增至9900萬澳門元，考量這只是走水失敗的數字，說「走水」實為澳門主流產業也不為過。
坊間戲言「總有一個走水在你左近」，走水這種非法行為在澳門卻流行彷彿人盡皆知。然而，上游商家如何確保貨品不被私吞？回歸至今走水在技術上有何轉變？
最近由澳門大學社會學系徐健華教授等人出版的學術研究正要解答以上問題，他們透過在2022至2023年間持續半年的，圍繞在拱北關口到珠海附近的田野調查；結合來自商家、水貨客、走水組織者和執法人員等60多人的訪談，以及臥底觀察微信與小紅書等多個社交平台群組，還原了上下遊的整個走水過程，當中涉及的技術描寫更特別有趣，值得分享。
走水的本質
走水並非新興產業，可以說自澳門和內地間設有關口，分屬不同稅區起，就有人利用低買高賣的方式獲利。也因為走水屬非法經濟行為，其運作原理和面對的困難與其他地下經濟相似（如高利貸）：關鍵是要在沒有公權力和法律仲裁的前提下，確保雙方遵守「遊戲規則」。
這裡有四個因素產生作用。
第一個也是學者認為最重要的：「聲譽」，水貨客要確保自身有良好紀錄，上游水貨店主也要有方法驗證聘用者為可信之人；第二個因素是：「抵押」，就像借地下錢莊往往要人頭擔保般，水貨客也會被要求提供抵押品以防「反水」（即私吞貨物）；第三個因素則是很好理解的「暴力」，也就是用威脅或身體傷害等暴力手段，確保走水順利進利；最後一個因素是引入「第三方保護」，簡單說即讓黑社會代替法律，擔任仲裁角色。
以上因素本質上不會改變，但隨著時代、技術與政局變遷，某些過去使用的方法可能難以執行。例如「抵押」，過去可能是獲得對方身份證資訊即可，但在數位時代，水貨僱主卻還要擔心個資造假；又如「暴力」與「黑社會保護」，過去是現實執行即可，現在卻還要迴避遍佈全澳與全國的「天眼」、更嚴格的追債法規等，這些都增加了地下社會的「執法」難度。
但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面對利益龐大的走水產業，從業者自然也在技術革新。
新時代的走水技藝
有趣的正在於，研究者發現整個走水產業也在極大地利用各重媒體與社交平台等新興技術。
例如在確保「聲譽」方面，研究便發現業界已發展出一套成熟的個資審查技術。當上游透過微信和小紅書聘用帶貨人手，會先觀察對方帳號是否真人，如缺乏日常貼文便傾向不僱用，相對地，有些走水老手為經營個人聲譽，亦會不時在社交平台分享帶貨時照片。
此外，行內亦會交流消息。如研究者提到在調查期間曾流傳微信和小紅書IP位置為湖南的水貨客為有組織「反水」；又多認為學生黨和旅客相對外僱和長者更易私吞貨物，這些資訊與經驗都成為上游聘用人手時的審查機制。
這裡值得一提，為什麼相較學生與遊客，外僱和長者更被信任？
原因在於背叛的成本與動機。相對可能將走水視作賺快錢的學生與遊客，每日走水是外僱在正職外的固定收入來源，如「背叛組織」，不但有可能個資被網上曝光且拉入行內「黑名單」（如下圖），還可能斷送澳門的正職。
有受訪組織者便表示，如有外僱反水且金額龐大，會找澳門黑社會到外僱提供的「藍卡」（外僱工作證）工作地點堵人，無論外僱是否「認罪」，只要因糾紛引起警察關注，該外僱便很大機會被遣返而失去工作。
另一方面，這些新技術甚至讓走水更有效率。
過去從入關到出關的走水過程猶如黑盒子，組織者很難實時掌握每名水貨客動向，間接讓反水更易發生。但有了微信定位與聊天群組等功能，現在的水貨客會被要求「到點打卡」，例如過了關口免稅區便需要在群內即時回報，而如果走水失敗被海關扣查物品，水貨客也必須拍片上傳，且影片內也須出現貨物、水貨客身上識別物（如鞋子要入鏡）以及整個環境等資訊。
這裡有讀者可能反問，現今剪片技術成熟，貪心的水貨客難道不會預製影片騙過上游？這點當然已被業者考量，據研究者訪談，後期業者為防影片造假，除要求回報片段一刀未剪，更會每天更新識別代號，以提高反水造假難度。
你想到的，利益攸關的水貨僱主自然也想到。
延伸討論：「道德經濟」VS「理性行為」
「走水」在澳門具高度正當性，疫情間我便曾在FB分享在本地麥當勞聽到有失業青年討論如何走水賺快錢，結果有留言批評我是「走水都要被你批鬥」。
走水產業就如現金分享，是外人看來難以理解，但本地人卻認為合情合理的事。有趣的是，本文研究者也在文章最後提出為何走水具社會正當性的解釋，他們認為情況可能如社會經濟學提到的「道德經濟」（moral economy)，即類似古代莊園主與農奴的關係，農奴為莊園主種地以維生，而莊園主則有道德責任提供生活條件及人生保護。換到澳門情況，走水的主要族群為外僱與老人，他們都是極依賴走水收入的低收入者，故這類灰色產業內的供需關係便長期存在，甚至成為某種社會默認契約。
然而，相信有讀者不會同意以上觀點，認為將走水視作賺閒錢的澳門人也多的是（如退休老人和本地青年），如此他／她們難說是「農奴」，卻更似「貴族勞工」，故所謂道德經濟其實只是理性的賺錢行為，而這也是反對道德經濟的主要觀點。
如此，在澳門走水是道德經濟還是理性行為，可能觀乎你如何看待水貨客是誰，實際情況亦可能同步存在而沒有絕對答案，此亦社會科學有趣之處，留待大家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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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圖片：力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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