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克薩娜·寶琳娜

在布列斯特東郊有一座花園環繞、精心維護的兩層白石私宅,明顯不同於千篇一律的板樓。寬敞的廚房、寫字間和帶家庭圖書館的會客室位於下層,莉莉安和尼古拉·普羅科波維奇住在裡面。尼古拉驕傲地說:“自己蓋的,雖然花了很長時間逐漸完工,但是比住高樓好多了”。莉莉安點頭同意:“我父親在法國也有兩層小樓,在波蘭還有兩棟。爸爸過去可有錢了”。

莉莉安-讓·莫尼特1946年生於勃艮第小城鎮埃里蒙庫爾,父親叫米哈伊爾·莫尼特,母親叫雅妮娜——都是白俄羅斯移民。莉莉安說:“我媽媽出身布列斯特州扎拉加村,爸爸是格羅德諾州卡采維奇村的。1920年代他在波蘭軍隊當兵,然後去了法國,因為人人都想尋找更好的生活。他在法國居住20年。父親是優秀的裁縫,手藝高超,回頭客很多。後來故鄉呼喚他回去,他是家中老幺,姐姐、哥哥都在白俄羅斯。他給每個人準備了禮物,入境的時候全沒收了。一切行李和禮物都沒了”。

— 除了您父親老家的親戚,還有其他原因促使他返鄉嗎?
— 他曾打算到波蘭生活,之前在那邊購置兩棟兩層小樓,但戰後他確信這些房產已經毀於戰火了。那陣子蘇聯的宣傳十分美妙,許諾金山銀山。他就問,如果去蘇聯,生活條件有在法國一半好嗎?
人家答覆他:“瞧您說的,烏斯季諾維奇,好得多啊!”
他說,戰爭年代法國每個兒童每月能得到兩或三千克白糖、麵粉和穀物,成人只有一千克。這可是打仗的時候啊!所以他想:作為勝利國,那邊人民的生活肯定更好。就因為誤信這種宣傳他回來了,後悔終生。以前他常說:“法國人都挺開心的,面帶笑容,並不是蘇聯媒體反覆講的遍地乞丐。沒有叫花子”。這就是為什麼他不愛看蘇聯報紙,他說:“都是些假話,都是些謊言”。他就這麼被矇騙了,而且不光是他。

— 您全家怎樣從法國搬到蘇聯的?
— 我們是1947夏天坐火車離開的。長路漫漫,爸爸記得我在火車上學會走路。然後我們到達平斯克(譯註:白俄羅斯南部邊境城市),全體人員下車,分給我們房間——五個人一個房間。所有行李都被沒收,全拿走了。爸爸本想來這兒也開個裁縫鋪,他以為這邊能比法國更好,所以帶了不少裁好的料子。我記得我們有一張大桌台,布料成捆成卷。他在桌上縫衣服,料子都是高檔的,各種顏色。結果統統沒收了。

— 爸爸有沒有對您說過,他什麼時候意識到被蘇聯的宣傳員騙了?
— 他剛到平斯克就知道了。他看見衣著簡陋的婦女打掃車站,立刻就全明白了。一夜白了頭。

— 他是否想過離開蘇聯?
— 他試過。甚至有一份遷移和遣返回國部門的通知書,說“我們不能簽發出國通行證,因為這是警方事務”。估計他沒去找過警察,沒意義。

— 他是在那個時候決定穿越國境的嗎?
— 條件難以忍受。他本想在家做裁縫,但東西都被沒收了。又找不著工作,所以他感覺別無出路。他認為如果能夠越過邊界,就可以把全家接去。他就是這樣考慮的,就是這樣夢想的。他以前住在自由國度,不知道蘇聯有鐵幕。1948年10月他和幾個人試圖穿越白俄羅斯-波蘭國界,都被抓住,嚴刑拷問。1949年夏天判刑十年,指控他從事間諜活動。

— 送去哪兒了?他怎麼描述勞改營的?
— 送去北方,科米。他在那邊的生產車間工作,縫製勞動手套、棉襖和帽子。他還給勞改營各位領導的老婆縫衣服,這大概是他活下來的原因吧。他說有一次晚飯人家給他一條大麵包,不可能藏在枕頭下面,會被偷,所以他吃光麵包之前不敢睡覺。
還有一次他親眼看見警衛拽著一個半死之人,那人哭喊:“我還活著!”警衛說:“醫生比你明白”。直接把他拖進大坑了。他講的就是這些:在哪兒工作、怎麼挨餓、怎麼白白死掉。許多許多科學家、知識分子冤死在那兒。他非常遺憾,說:“好人白死了”。而且完全不受懲罰。不過他很少談細節,因為很難記住。

— 您小時候知道父親在古拉格嗎?
— 不知道,我聽說爸爸在西伯利亞,僅此而已。媽媽沒工夫告訴我任何事,她全力忙生活。但我記得其他蘇聯小孩不允許跟我一塊兒玩,因為我是“人民公敵”的女兒。我從牆縫後面看院子,甚至不准我站在門口,打發我:“回家去吧”。高爾基街拐角住著上校家,如果他家姑娘突然跑出來找我,保姆就會很生氣。隔壁住著帶倆孩子的官員,我不能從他家柵欄往裡看。還記得一件小事,有一次我在街上跑,有個男的看見我手腕的金鍊子,問我:“你手上什麼東西閃閃亮”?我高興地伸出手炫耀,他當場把金鍊子摘走了。我才三歲,還帶著法國的手鍊。這事兒怎麼記住的?這麼清楚,甚至記得我站在高爾基街人行道的位置——就在我家住的房間外面。

— 您還記得房間什麼樣嗎?
— 是個大房間,櫃子隔開。我和媽媽、哥哥、姐姐住半邊,租戶住另半邊。他們也有三四個人。共用一個爐灶燒飯。基本上除了鐵床、床頭櫃和媽媽的縫紉機,再沒別的什麼了。我們的經濟收入就是把一半房間租出去,媽媽縫衣服。媽媽不能出門工作,因為她是政治犯老婆。我不知道我們怎麼熬過來的。全靠媽媽給軍官妻子們做衣服。她是個好裁縫,沒黑沒白工作,節日前尤其忙。我家很窮。姐姐上醫學院純屬偶然,因為鄰居家女兒落榜了。哥哥擅長音樂,所以去了布列斯特音樂學院。有一次他的鞋磨破了,沒法上課。於是曠課好幾天,校長自己掏錢幫他買雙新鞋。

— 您哥哥姐姐說沒說過法國生活?您什麼時候知道全家從法國來的?
— 大概是我上學那會兒吧,但根本沒人談這件事。我哥哥雷諾1934年出生,姐姐埃絲特莉亞1935年,比我大得多,會講法語,經常用法語聊天,所以我不了解他們。我跟他倆溝通不多。我甚至不記得有過家庭午餐或晚餐。父親從古拉格回來才開始對我講法國的事情,他告訴我法國多麼美好,人人善良、快樂,每天夜晚街頭總有音樂,大家跳舞、唱歌。他十分後悔返回蘇聯。一直懊惱自己被騙了。他也不指望再回法國,因為明知是不可能的。而且讓我永遠別考慮回法國,太危險。甚至我丈夫都不准去法國旅遊——岳父還活著呢。然而又能怎樣?這就是命啊。所以青年人一定要關心政治,一定要。爸爸在法國生活舒適,對政治不關心不了解,對蘇聯也不了解。我上學的時候沒人知道我在哪兒出生。後來斯大林死了,社會更加自由。可即使我工作後也沒人知道我在哪兒出生。我沒告訴過任何人。直到我55歲那年,人家偶然在我上班的學校發現了。我一點兒也不高興,我畢生都在隱藏這件事,因為害怕。這種恐懼從童年時期就開始了。

— 您記得父親什麼時候從古拉格回來嗎?
— 記得,斯大林死了以後1954年放出來的,所以他服刑六年而不是十年。我記得斯大林死後媽媽在紅旗上縫了這麼寬一條黑紗,鎮上別人家都沒有。倒不是哀悼斯大林,而是恐懼和盼望爸爸早釋放。我從小到大一直有這種恐懼,至今害怕所有人,尤其怕警察。就這麼戰戰兢兢長大了。媽媽總是早晨六點第一個去投票,她以為如果最先投票父親就能早放出來。
斯大林死後不久,一個出獄的人到鄰居家做客。不知什麼心理,他們告訴我那是我爸爸,我直接摟住人家脖子,他說:“孩子啊,你爸爸也快回來了”。這要麼是鄰居,要麼是我哥哥姐姐惡作劇。而我撒開腿拼命跑過去!爲甚麼糊弄我?至今不明白。後來爸爸真的回來了,他們反而找不到我了。我不敢信。我根本不想看到他,以為又是騙局。所以他回家的時候我躲了好久沒相認。
1959年爸爸平反。他又開始工作,成了共產主義勞動突擊手,榮獲各種證書、表揚信、獎狀。再後來他退休,拿80盧布養老金。退休之後人們依然來找他,請他幫著縫衣服——我記得有個鄰居任何價錢都接受。因為爸爸是專業人員!可惜他1980年第三次心臟病發作死了。

— 您從未去過法國?
— 當然沒去過。怎麼去啊?說起來我挺害怕的。我也沒這能力,跟旅遊團?那要一大筆錢。我沒賺這麼多。而且人家肯定去巴黎,去大城市。我只想去我出生的地方。我曾夢見在受洗的教堂禱告。不知道我能不能去那兒。我總得學法語,對吧?

— 您覺得自己身份是?
— 我?我是白俄羅斯人。我在這裡成長,在這裡受教育,我的丈夫、兒子、孫子孫女都在這兒。我現在當然是白俄羅斯人。怎麼能是法國人呢?雖然知道我出生地的人基於某種原因都把我看作法國女人。就讓他們這樣想吧,我樂意。大兒子已經去過幾次法國,非常開心。小兒子也嚮往去一次。有夢想挺好,哪怕溫暖人的靈魂。這些法國照片,它們已經……對,72年了。看這質量。

尼古拉拿出一本大相冊,裡面是舊檔案:莫尼特家在法國和蘇聯的照片、莉莉安的出生證、她父親在古拉格的照片、他的犯罪記錄、平反通知及各種文件。莉莉安指著照片說:“我還留著媽媽這個胸針,她從法國帶來的,這是她唯一一件珠寶。媽媽很善良,人人都對她很好。她1957年癌症去世,許多人來參加葬禮。我當時10歲。這枚胸針是我對她和她法國生活的唯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