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羅斯人貧富懸殊
1898年財政大臣謝爾蓋·維特呈交次年的國家預算草案供皇帝審閱,坦言:國家財政的堅固取決於國民物質福利。但與此同時,國內幾百萬人依然過著家徒四壁生活。帝國的學者們花費多年心血,試圖釐清巨富、赤貧之間收入差別究竟多麼大。
1880年莫斯科統計學家В.奧爾洛夫和И.博戈列波夫寫道:“為了編制年度預算,我們挑選一戶中等收入且戶主詳細記錄其進項和支出的家庭。我們把戶主報稱的收支與同村其他居民進行了核對…… 在此基礎上,我們認為自己編制的預算無可置疑”。
這個家庭是19世紀末居住在莫斯科省伏努科沃村的伊萬·多羅費耶維奇·霍多夫一家,1879年收入489盧布50戈比。全家八口人:丈夫和妻子、大兒子和兒媳、以及另四個16歲、12歲、9歲和3歲的未成年兒子。他們有兩間木屋、一間圓木倉庫和一間穀物乾燥室。飼養一匹帶駒母馬、兩頭母牛、兩隻綿羊。家中三個人分得份地,每人4.2俄畝(譯註:1俄畝約1.09公頃)。他們在這12.6俄畝土地上播種了黑麥、燕麥、土豆和亞麻,收成92盧布10戈比。割乾草、收麥秸、砍伐各種灌木燒火取暖。
養殖收入是:賣掉一頭母牛27盧布、兩頭牛犢7盧布,自家食肉宰殺兩隻羊羔價值5盧布,兩頭牛產奶換錢20盧布——共59盧布。
該戶又從本地神父手中租賃一塊耕地,租金8俄斗燕麥(譯註:1俄斗散貨約合26.24升)。播種10俄斗莊稼,收穫40俄斗。扣除種子加租金,這塊地產生19盧布80戈比利潤。割草一次花費4盧布,得到8大車乾草總重15普特(譯註:1普特約16.38千克)。淨收入21盧布60戈比。
去歲戶主在製革廠上班,兼營馬車運輸,掙錢約40盧布。大兒子和兒媳在當地金銀飾帶廠工作,年薪100盧布。二兒子工資40盧布,三兒子12歲剛剛進廠,往家裡掙12盧布。
1879年霍多夫家支出420盧布93戈比。其中用於食物儲備:鹽每普特80戈比、6.5普特合計5盧布20戈比;黑麥麵粉每普特90戈比、合計72盧布60戈比,亞麻油3盧布20戈比,捲心菜5盧布,黃瓜2盧布,自家種的土豆15俄斗價值4盧布50戈比,1俄斗蔥80戈比,3俄斗穀物6盧布,釀克瓦斯之麥芽2盧布70戈比,20俄磅蕎麥麵粉1盧布,40俄磅小麥麵粉2盧布40戈比。肉類:兩隻重約60俄磅的自家羊羔價值3盧布60戈比,過聖誕節購買10俄磅醃肉80戈比,聖周(Святая Неделя)購買5俄磅醃肉40戈比。5月26日教會節日買10俄磅醃肉80戈比。魚類:過謝肉節買5俄磅鯰魚50戈比,10月14日教堂節日買10俄磅鯰魚1盧布,三個節日買10條鯡魚共1盧布50戈比,又買5俄磅茶葉7盧布60戈比,16俄磅糖3盧布20戈比,飲用自產牛奶價值50盧布,全年過節買伏特加1.5維德羅(譯註:1維德羅約12.3升)共6盧布。上列項目合計150盧布80戈比(彼得堡上層階級每年餐飲費600-1200盧布,公費大學生每年領生活費300盧布)。
買出遠門穿的鞋花銷26盧布64戈比,衣服57盧布9戈比,牲畜飼料、墊料130盧布80戈比,各種生活用品25盧布60戈比。
三個人共繳稅30盧布。全年開支合計420盧布93戈比。伊萬·霍多夫略花小錢買“孩子禮物”。剩餘40盧布存起來以備修繕房屋。
統計學家在莫斯科近郊波多利斯基縣克列諾沃村農戶Т.Н.沃爾科夫家也記錄了大體相同的收支。該戶夫妻二人及五個孩子不僅從事農業勞動,還制帽販賣。家庭全年收入約440盧布,支出221盧布,其中買服裝約70盧布,日常開銷約50盧布,剩餘每個錢都用在燃料、繳稅、租賃割草場、支付牧人工資上面。
這就是不嗜酒的中等收入農民生活水平。但並非人人如此幸運,能夠擁有土地、成家立業。長期以來鄉村剩餘人口普遍進廠打工,漸漸地一些大型企業有經驗、吃苦耐勞的男青年月薪50盧布,代價是每天在毛紡廠機器前勞動14個小時。織布工的收入從7盧布到30盧布不等。但按照慣例,這些收入大多花在工廠自營的店鋪了。
當過騎兵的小說家А.Д.阿普拉克辛寫過不少當時上流社會人士的消費情況。在他關於1880年代彼得堡貴族生活的作品中有一個角色:Г.Н.斯維爾斯基伯爵,業已成年,每年靠著三萬盧布過日子。因為他的叔叔、也就是他的前監護人告訴他:“這裡是屬於你的兩份產業的全部文件。現款不多,因為我監護你三年,以你名義在銀行只存了不值一提的四萬二千。但你每年可有三萬固定進項,憑這筆錢,我的朋友,你必不至於饑寒而死”。
於是年輕伯爵用起錢來特別謹慎。阿普拉克辛寫道:“由於他與生俱來的‘端正品行’,他無法理解那些輕佻、放浪的狂歡:一個晚上花幾百盧布喝名貴酒,豪擲幾千給羅姆人合唱團,甚至砸鏡子、摔碗盤,揮拳打向餐廳老闆和僕人的臉”……
斯維爾斯基搖著鉛筆算計每月能在住宅、僕役、馬廄方面消費多少,又能剩下多少供自己零花,確信將會衣食無憂。那麼多的軍官——甚至就在他那個數一數二的團——收入還不及他一半,卻四處誇耀。當然,那些人出門沒馬騎,而伯爵除了兩匹必須的侍從馬,還養著一對雙套車役馬和另兩匹單獨拉車的馬。這筆錢按照他的計算不成問題,所以,當兩年後銀行活期賬戶空空如也時,斯維爾斯基呆若木雞。
誒,發生了什麼?也許是供貨商故意欺瞞誆騙他,也許是一時興起送了美女貴重禮品,反正在這兩年間,斯維爾斯基的賬戶見底了。
誠然,對於一般貴族家庭,把年輕兒子送進軍隊實屬沉重負擔。昂貴的制服、馬匹,盛大宴席和酒會,每月一次舞會,給戰友和上級贈禮——凡此林林總總不是軍官薪餉所能承受的。整個近衛軍的軍官每年花銷高達200萬盧布,騎兵軍約50萬,其他軍種約100萬。
另一個大出血項目是出國旅行,因為貴族家庭不出國旅行的話會被認為不體面。曾有一本關於俄國貴族貧困化原因的小冊子呼籲放棄這種愚昧傳統,作者署名“史季格里茨”,寫道:“經年累月毫無意義的出國旅行是一種惡習…… 我提醒諸位,生活在境外也就是歐洲主要國家的我們俄羅斯人數量如下:德國53000、奧匈22000、法國14357、英國47500、意大利1387,總計約138000人,其中三分之一為貴族,即46000人。如果把後一個數字換算成家庭,意味著每年至少11000個家庭花銷不低於5000盧布,相當於俄羅斯大地每年流失5500萬盧布…… 人居然在無利可圖的情況下,追求一種想象的快樂,懷著某種痴迷,從我們國家帶走幾千幾百萬,那當然會變窮了。這種先生我們見的足夠多,大家都認識不少,他們不是暫停工作稍事休息,而是把虛度光陰、消磨閒暇認作時髦——不能再幫助這種人了。已經有太多貸款、單名期票和優惠被投入此類旅行,而非改善自己的經濟狀況和日常福利”。
俄帝國首都上流家庭每年最低預算7000盧布,相當於一名高級官員年薪。如果在彼得堡擁有可獲利的房產,大概也能收入這麼多。北方之都屬於個人擁有的7840套住房中6894套常年出租,想在市中心租套像樣點兒的住宅每年要1500盧布。而維持所謂“體面”的花銷比這更大:一輛漂亮馬車售價850盧布,最時髦的衣裳600盧布,狐皮女斗篷700盧布,彼得堡大劇院包廂席位6-14盧布,冬季一束鮮花10盧布,御用珠寶商Л.澤夫季根的鑽石動輒數千盧布。
“史季格里茨”的小冊子警告女人們:“我國許多婦女以這樣的方式安排家庭生活,使得丈夫逃離她們奔向一切單身漢和失意者鍾愛的場所:俱樂部、餐廳、酒吧等。妻子們則把全部時間花在舞會和交際…… 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對丈夫和妻子來說都是災難性的,不僅在道德層面:前者約狐朋狗友到餐廳大快朵頤、後者購買錦衣華服,無不需要巨額開支;花錢如流水一般,不理智消費越來越多,一點點侵蝕家庭經濟…… 奢侈並不總是合宜。富人家奢侈一次很正常,甚至可說是必要的。而一個條件平平的中等收入者追求奢侈著實可笑…… 很多過日子的房間簡直變成珍寶館:堆滿昂貴家具和大量金銀擺設……”
日月如梭,多年後此種情況有增無減。1904年經濟學家Б.Ф.勃蘭特寫道:“如果我們比較十年來最重要大眾消費品價格的變化,就會發現1895-1899年較之1890-1894年,物價漲落如下:黑麥-24%,棉線+1%,茶葉+1%,砂糖+4%,煤油+12%,煙草+16%。西歐這些產品的價格都下降了,而我國惟有糧食跌價;莊稼人所必須的各種產品一概變貴,就連我們跟西歐一樣都從亞洲進口的茶葉,以及我們對外出口的煤油和糖,在我國的售價也比外國更高……”
儘管如此,特權階級的消費水平同樣有增無減。例如特維爾棉紡廠老闆之一М.А.莫羅佐夫1901年支出196675盧布用於個人需要,其中:“三餐飲食”9889盧布10戈比,葡萄酒12008盧布15戈比,辦晚會7607盧布42戈比,租用三角鋼琴153盧布,租用鮮花850盧布,殺滅蟑螂100盧布,購買油畫、聖像之類12142盧布60戈比,馬廄維護費10823盧布,看劇、聽音樂門票595盧布20戈比,出國旅行18364盧布5戈比,在普羅斯庫洛夫(譯註:赫梅利尼茨基市)的別墅2398盧布25戈比,在克里木半島的別墅4977盧布40戈比,房屋供暖3619盧布34戈比,照明6305盧布15戈比,以及其他各種開銷……
反觀平民階級,二十世紀初地方自治會聘用的教師每月靠著30盧布度日,這筆錢使他們能夠負擔:20俄磅白麵包,30俄磅黑麵包,22俄磅肉,30瓶牛奶,2.5俄磅黃油,3俄磅植物油,30枚雞蛋,5俄磅蕎麥,4俄磅黍米,3俄磅大米,1俄磅豌豆,1俄磅通心粉,10俄磅捲心菜,1俄磅葡萄乾,3俄磅砂糖,4.5俄磅碎糖塊,半俄磅茶葉和半俄磅咖啡——上述合計17盧布。(莫斯科省)茲韋尼戈羅茨基縣教師告訴統計學家:如果他們被迫減少這些食品開銷,健康狀況會立即惡化,因為工作壓力太大。有位年輕女老師年薪156盧布,省吃省喝擠出錢來購買與職業相符的體面服裝。但冬鞋售價6盧布,夏鞋售價5盧布,高幫、矮幫套鞋6盧布,三條日常頭巾20盧布,一件漂亮連衣裙31盧布,十二雙長襪5盧布,內衣17盧布,床單11盧布,冬季厚呢子大衣30盧布,夏季外套10盧布,帽子5盧布。
至於餐具、沐浴、理髮、洗衣、書籍、報紙等項,每年預算僅10盧布,即每月不足1盧布。
農民的購買力甚至更低。例如某家庭手工業者除了土裡刨食果腹之外,還花費150天製作20000個勺子,以每千個3盧布的價格售出,賺回60盧布。原材料成本20盧布,利潤僅40盧布每年。冬季一天工作15小時。
地方自治會頭頭Ф.Ф.克拉索夫斯基在烏法省緬澤林斯基縣生活八年,他如此描寫二十世紀初農民生活:
“首先,哪怕只看最表面,人們也會驚訝於村莊幾乎赤貧的景象。這種貧困顯然易見:殘破的房舍使人不得不懷疑50-65平方米空間怎麼容得下全家老小居住活動,牛群瘦弱、馬具簡陋、農具原始。再看看他們日常飲食,即使最好年景,村里最寬裕人家的飯桌也罕見肉類、牛奶和雞蛋,全靠麵包茶水充飢。極個別家庭的主婦能給午餐增添一道飲品,但僅限於把茶炊擺上桌……有必要設法降低一些必需品的價格,例如鐵,否則鐵煙囪、鐵柵欄、煎鍋、犁耙等務農必不可少之物將變成奢侈品。”
農民如此,工人也強不了多少,畢竟他們終日只在車間和工廠集體宿舍兩點一線。
然而內需不足並非俄帝國經濟的唯一不幸。大部分上層階級家庭的財富實際建立在損公肥私基礎上。國庫出一筆建廠補貼,首先被廠主挪用花天酒地,剩下的錢才拿去蓋房子、買機床。一旦工廠建成,發現預計的盈利要麼“算錯了”要麼“達不到”。1903年春帝國技術協會舉辦“鐵業代表大會”,工程師А.А.沃爾斯基作報告說:“全俄120家煉鐵冶金企業,銷售管理得當者甚至不足10家。毫不誇張講,熟悉我國鋼鐵市場情況的不超過5家企業”。
同一年莫斯科大學教授И.Х.奧澤洛夫寫道:“欠缺商業考慮的貸款往往發放給我國難以為繼的企業,後者拿到貸款便不再操心自己生意的經濟狀況,因為他們確信,如果企業拿了國家銀行貸款後陷入困境,要麼銀行再次伸出援手,要麼國庫會為了挽救國家銀行的損失,給予企業優惠價格之政府訂單”。
隨著國庫日漸空虛,政府增加了對農民和工人的苛捐雜稅,內需進一步不足,形成惡性循環。上層人士年復一年討論下層人士岌岌可危的經濟狀況。正如本文開頭所寫,財政大臣謝爾蓋·維特早在1898年已經指出:“國家財政的堅固,無論其組織如何得當,最終取決於國民物質福利”。直言:“目前鄉村百姓的經濟狀況仍不穩妥”。
奧澤洛夫教授解釋箇中原因:“我們在農業俄羅斯身上建立工業俄羅斯,靠借來的資本過活,目前通過大量人為干預勉力支持這個俄羅斯喝酒吃飯、穿衣打扮。培養工業的俄羅斯進一步吸乾了農業俄羅斯。我們給俄羅斯穿上金色外衣,可她的小木屋正在倒塌、人民正在挨餓——這件衣服確實華麗,但對我們而言有些昂貴了,為了追求滿身珠光寶氣,不得不咬緊牙關,大量出口糧食、雞蛋,甚至出賣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