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各行業的小偷小摸
親愛的讀者,我在上一篇文章提到蘇聯餐飲業後廚偷肉、偷酸奶油的黑幕。今天咱們放眼觀瞧,看看蘇聯其他經濟部門從業者是怎樣職務侵占的。
首先,從理論上談談社會主義條件下大規模盜竊的不可避免性:
國有化、集體化、取消私有財產權之後,蘇維埃國家一切都歸黨的官僚掌握。百姓除鐐銬外一無所有,蘇聯之父列寧同志看著是好的。根據他的偉大教導,恰恰是窮困潦倒的乞丐、無產者正確看清了人類歷史必由之路。而那些資本家、有產者,整天吃野味、吃菠蘿,豬油迷了眼。農民,由於其生產的私人性質,傾向於成為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資產階級妓女,卑劣又腐朽,甚至不算個階級。
為擦亮雙眼,特規定全體蘇聯人屬於身無長物之無產階級。資本家槍斃一部分——免得妨礙人類福祉,“剝奪”一部分——很快淡化為遙遠記憶。農民不再擁有土地和奶牛,成為農村無產者;知識分子不再享受非勞動報酬(例如發明創造的獎勵上限20000盧布),成為腦力無產者。
由於被剝奪了私有財產權,無產階級群眾領悟到“周圍一切都是人民的,人民的就是我的”,對此深信不疑。無產者拿點東西,怎麼能叫偷呢?叫“共產”!當然了,共產什麼主要取決於工作地點和工作性質。
蘇聯商業工作者
食品售貨員耍各種花招坑害顧客,比如包裝材料計入重量和缺斤短兩。撒漏、干縮、破碎、腐爛……都是銷賬好名目。“省”出來的生鮮貨帶回家自己享用,耐儲存的拿去換日用工業品。
工業品售貨員擅長“後門交易”、“櫃臺下交易”。比如商店進貨一批捷克鞋,顯然蘇聯人人都愛捷克鞋,但除了“布爾什維克廠”的“老頭鞋”,買不到別的,因為外國貨根本不上架銷售。捷克鞋私下加價轉讓給熟悉的“販子”、“倒爺”,他們拿去莫斯科之外的大小城市跳蚤市場,二次加價兜售。愛美的、趕時髦的人省吃儉用打扮自己,逛市場逛出了精品店掃貨的感覺。
更巧妙的辦法是寄賣商店。這種商店轉售“小白樺”出來的高級貨,遠洋水手捎帶的舶來品、走私貨,從住宅偷的好東西(贓物),以及國營店售貨員私藏的稀缺品。
售貨員做賊的另一種特殊形式叫“以物易物”。就是你把某件稀罕東西藏在你的商店,以“國家牌價”賣給她,她也把某件稀罕東西藏在她的店裡,以“國家牌價”賣給你。這樣一來就不必去跳蚤市場找投機商加價購買,所以你倆都“賺了”。
蘇聯工人
你說,要怎樣從機器製造廠偷些有用東西,又如何在保密企業神不知鬼不覺盜竊?
我曾在一位受尊敬的蘇聯工人的儲藏室看見如下物品:硬質合金鑽頭、各種目數金剛砂紙、氧化鉻研磨膏、昂貴的成套針矬、切削螺紋的絲攻和絲板、鑿子、各式金屬絲(包括鍍鉻絲等)。您可能會問:他要這些幹什麼?不是每樣東西都能隨便買到。此人喜歡在家做手工,幾乎每件家具都是自己親手造的,還會用白鐵絲給女人打首飾。順便告訴您:別人家餐具櫥放小象玩具,他家放渦輪葉片。
汽車工廠零配件失竊的數量很大。打個比方,假如“日古利”特別容易斷裂的凸輪軸又缺貨了,請到全國任意跳蚤市場選購。
簡言之,廣大人民群眾從工廠盜取一切自家可用的東西。社會上對這類人叫“孽孫”,當年創作不少諷刺作品揭露他們。當然,肯定不是人人都甘願做賊,畢竟這種行為既犯法又丟臉,可許多人不在乎。
舉本人經歷為例,我不止一次見過占小便宜的傢伙端出糖果店偷的大塊巧克力,還曾買過一米長未切割香菸,顯然是捲菸廠流失的。
熟食店員工把小灌腸纏繞身上,外面套件衣服——這時候就知道胖嬸的妙處啦,不顯眼嘛。汽車廠員工想要曲軸和配重塊,曲軸掛後背,配重塊掛前胸,皮衣一裹慢慢走,少眨眼,要看起來輕鬆愉快。您如果跟本廠開卡車運垃圾的駕駛員搞好關係,能偷的就更多了。
蓋別墅的工人偷建材、工具和工作服,直接拎走就行。您家附近若有建築工地,花幾十盧布隨隨便便就能找他們買幾立方混凝土砂漿和磚頭。磚頭按“碎裂”在賬目上註銷,但我認為砂漿根本沒法算,天天有凝固浪費的。
貨車車廂不掛鎖,否則鑰匙就得兩地送。車門用鉛封,但鐵路工人懂得怎樣撬開拿些東西再原樣封好。眾所周知枕木是建造溫室、澡堂地基甚至整間別墅的優質材料,所以丟得特多。
某位裝卸工對我講過他的故事,當時我倆邊休息邊喝剛從卡車上偷的梨汁汽水。此人曾在乳品廠工作,圍牆隔壁是酒廠。午休的時候,一袋袋牛奶和奶渣扔過去,裝滿酒的橡膠容器飛過來,喝完擲還人家。他是酒鬼,遂在鄰廠謀個職位,暢飲之餘用熱水袋往家偷。有一次他跟司機合夥偷走一大桶,倆人連喝一星期,被開除。
再講個活生生的例子:煉油廠開出裝滿汽油的罐車,駛入調車場。場站檢查發現有泄漏,指示司機移動到另一條鐵軌,同時通知煉油廠。廠代表今天不能來,六十噸汽油泄漏到樹林附近小溝,漫溢周邊空地。鐵路編組員和調車場司機看到這種情況,自己拎著油桶走向罐車……不久他們出現在調車場旁邊公交站,把汽油賣給私家車主。既然罐車泄漏屢屢發生,調度員和場站經理也參與進來分一杯羹,只要嘗到甜頭,就開始蓄意破壞罐車。
蘇聯集體農民
集體農莊莊員也是能偷盡偷,包括糞便,這玩意兒在別墅度假者中間是暢銷貨,每車大約50-100盧布。有一回我和朋友喝醉了,臨時起意到某個國營農場的大學同學家拜訪。次日酒醒,我們六個人飽餐一頓豐盛午飯,有雞肉沙拉、雞雜麵條和炸雞塊。同學他爸自豪地問:“你們猜猜老爹在哪兒上班?”我們說:“養雞場啊!”
莊稼漢要蓋房,就到當地林業局的土地鋸樹,或者到木材廠偷板子。我小時候跟村中頑童偷過黃瓜,還曾在克里米亞偷葵花子,裝滿了“扎波羅熱人”的後備箱。還有一次偷玉米,因為想煮著吃。當年我雖是小孩,但記得並不認為偷國營農場大田是犯罪。到別人後院偷才叫犯罪,我也幹過——偷人家蘋果。但其中動機是故意犯渾,我們知道自己在做賊,感覺很刺激。
駕駛員
駕駛員們運什麼偷什麼,無論蘋果或伏特加。然而最主要的是偷時間和汽油,把公家車用於私人營生,叫做“賺外快”。您搬家沒車試試?而且找不著搬運工?這時候朋友托朋友,花幾個錢就能解決難題。誰家有輛“伏爾加”,簡直是香餑餑。出租車供不應求,收費便宜得多。
說到開出租的,沒幾個清白。首先,出車不開計價器,錢直接裝自己兜里;其次,他們要按照各項規定向車隊維修工和清潔工付費;第三,在汽油和零配件上動手腳。他們根據需要賄賂身邊所有人,包括警察。
甚至電力機車司機也賺外快,想不到吧。有一次我坐在電力機車駕駛室跨城旅行,因為車票難買,多給司機十盧布無所謂啦。
蘇聯知識分子
您以為醫生不偷嗎?我朋友的媽媽當大夫,她不在家的時候,我和朋友悄悄喝她拿回家的醫用酒精!
但我覺得老師不偷,學校有什麼可偷的?
動物園員工偷飼料,還記得“獅子吃不飽”的傳聞否?肉的情況我不敢亂講,但親眼見過女員工白天拿胡蘿蔔、捲心菜喂猴子,自己晚餐吃胡蘿蔔捲心菜沙拉。說實話,我沒法責備她們,這些人大學畢業,工資八十盧布,純粹憑著一腔熱忱忙工作。
如果設計師沒機會到試驗單位就職,只好偷“科希諾”牌鉛筆、橡皮和回形針。如果有機會,那就隨大流偷各種鑽頭和“美國真金”做首飾。
大客車載著工程師們到集體農莊菜地收捲心菜,巡邏隊在外圍監視。回城途中客車被截停,搜出一包又一包捲心菜。數以千計的工程師幫集體農莊無償勞動,拿點兒胡蘿蔔、土豆是大家普遍默許的,連領導都不說什麼。
不過總體而言,知識分子偷公家東西的機會較少。
手工業者
由於商品和服務短缺,一些手工業者略盡綿薄加以填補。他們從工廠車間偷出材料,製造不同於蘇聯垃圾的東西,或者修補這些垃圾,或者複製垃圾。
比如一切電器都有周期性故障。今天的消費者早已習慣一台電視一直用到壞換新的,可蘇聯電視每年至少壞一次。如果您說您家的“地平線”到現在還能看,請解釋解釋為什麼當年開了那麼多修理店,店內堆滿那麼多家用電器。
等候電視修好少則一月、多則一年——您翻翻舊報紙就知道了,“生活服務社”差勁到允許大家順便批評的程度。所以某位工程師從軍用通信設備廠偷幾個高級元件,收少許費用幫人裝到電器上,可以延長使用壽命。業外人士看到這兒或許不明白,是這樣:材料生產中的零件品質取決於公差,比如標稱值百分比。蘇聯電器元件使用同樣的流水線生產,但品質最好的(比如電阻接近標稱值)打上星號供軍工廠,次好的供民用工廠,最劣的進入修理店和零配件商店。所以,使用盜竊零件的家庭修理師傅只需更換四隻功率晶體管,就能顯著改善您“奧德賽”牌放大器的可靠性。
還有給脆弱、彎折的蘇聯木門包裹保溫材料的師傅,用的是贓物人造革、工業用棉和家具鐵釘。我記得這些東西直到九幾年才有公開銷售。您找找老房子看看,門幾乎都包過,除非換過鐵門。
地下商人
蘇聯式盜竊的最高境界是建立秘密製造業。關鍵在於那年頭無需營銷、品牌和什麼推廣招徠顧客。普通人有錢買不著好貨,任何比蘇聯國標狗屎稍強點兒的東西必有人求購——當然國標狗屎也不愁賣啦。地下商人用失竊材料造出東西,通過已買通的商店經理銷售。
幹這種事不要求高超智慧,您所需的一切東西都由於管理不善擺在明處。寫到這兒必須指出,計劃經濟時期始終存在庫存過剩問題。國家計委規定產品目錄,如果長筒女靴過時了,還可以繼續生產兩年,送去減價商店和農村商店再賣四年。
九零年代我結識幾位曾經的地下商人,他們為蘇聯石油工業製造設備,其網絡包括研究所和工廠。我不清楚人家怎麼運作的,但從本質上講,譬如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閘閥,想辦法把它賣給採油的就行了。九零年代他們直接收購工廠,告別了管理不善,卻又遭遇新問題:敲詐、徵稅、保護傘……
總結
寫這篇文章絕非貶低蘇聯各族群眾,我的用意恰恰相反。某甲偷某乙歷來是犯罪行為。只有把國家厚顏無恥攫取人民的全部財富偷回來,才不受人民譴責。
蘇聯人集體盜竊,因為沒有主人,勞苦大眾淪為赤貧乞丐,排隊入住國有公寓,在國營工廠打工糊口,失去發小財的權利,留不下像樣東西給子女,攢夠棺材錢就是好奔頭。從本質上講,幹部官僚同樣是乞丐花子,對工廠或集體農莊態度冷漠。蘇共中央委員領導一切,但什麼也賣不出去,所以拿著國家純粹用於炫耀,比如導彈越造越多,跟美國人爭風吃醋。
共產黨人自己明白這一點,甚至想出個術語“管理不善”(бесхозяйственность)。真奇怪,起初把主人趕盡殺絕,之後又抱怨主人缺席。
您會說今天他們偷的比過去多萬倍,不錯,但如果他們在大半個世紀生活中,偷國家一點東西貼補家用不以為恥反為榮,怎麼攔著人不偷呢?大家都知道,全蘇聯的消防櫃除懸掛滅火器、長杆鈎、斧頭之類應急用品外,必備一兩個倒錐形水桶。這種桶子底部尖尖,不是尋常那種平底,不能直立放置,應該沒人偷。可我親眼見過奧爾忠尼啟則市(弗拉季高加索)中央市場旁邊“赫魯曉夫樓”某戶陽台外面掛著一排尖底桶,當花箱用,顏色塗的很歡快。再過一個世紀原蘇聯的人民才會停止盜竊,開始認同國家、愛護國家,因為它對自己有益。
而且,唯有這種蘇聯殘餘才可以解釋為什麼新一代人繼續糟蹋住宅樓剛裝的樓宇門。似乎家門之內的才是自己的,外面的都是“國家的”、“無主的”、“敵對的”。
再者,罵蘇聯不必然等於讚揚專制的國家資本主義,反而可能意味著不希望再出現任何形式的社會主義或國家資本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