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加州平原,穿过海岸山脉,我们抵达旧金山,再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太平洋一望无际,深蓝如墨汁。黑色的礁石犬牙交错,散落在嶙峋的悬崖下。礁石四周湛蓝透亮,如呼吸般起伏。白色的浪花不停舔舐大地,海鸥盘旋,山海辽阔。

几百年前,欧洲移民第一次踏上加州这片土地时,觉得这里如同花园一般。大海、山脉与平原,切割出了多样的生境,滋养了各种生灵。海有海的富饶,山有山的丰盛。山海之间的泄湖上鱼鹰飞舞,河流的入海口里三文鱼洄游。这里也的确是花园,几万年来不同部族以不同的方式打理这片土地,形成人与自然不同的平衡。

继续往北,有条大河叫克拉马斯,盛产三文鱼。克拉马斯河曾是条分界线,分出南北截然不同的文化与生活。这两个区域之间的对比,是《万物黎明》中关于自由最有趣的证据。

克拉马斯河以北,一直到加拿大的太平洋西北地区,最有名的习俗是“夸富宴”。在这些一年一次或几次的仪式上,不同家族的贵族们争相挥霍财富,彰显地位、收取民心。贵族将自己作为通神的肉山,食物、燃料和奇珍异宝从山顶滚滚而下,赠予平民、奴隶和其他贵族们,或者直接浪费掉。这些仪式,与繁复夸张的面具舞蹈、雄伟瑰丽的图腾柱编织在一起,神化着贵族的身份。而维护着自己半神地位的贵族们,常常洗劫周边村落、抢人为奴,自己不从事剖鱼砍柴等日常劳动,认为有损自己的贵族地位。

克拉马斯河以南的加州居民们,民风民俗正好相反。当地有个流传广泛的英雄故事,特别能体现这种相反。从前,有个恶棍称霸一方,奴役周边的村民们。一个附近村落的年轻人,经历艰险打败了恶棍。在最后一刻,年轻的英雄饶了恶棍一命,条件是承诺不再奴役他人。被解放的村民们为了答谢英雄,齐齐为他送行,要帮他把船抬到海里。英雄拒绝了帮助,坚持自己抬船,独自一人踏上归途。

纪念这位孤胆英雄的加州居民们,同样重视平等、崇尚劳作。这里的社会没有明显的阶层分化,重视货币、却不遗留给后人,奉行节俭、尊重个人努力。那些庆祝成人或者成为长老的仪式,不是合理化权力,而是神圣化劳作,把劳作当成通向超越体验、心灵净化的道路。和太平洋西北地区一样,这里也有一年一次或几次的大型聚会,但这些聚会里没有对富足的炫耀,有的是调侃男女、长幼、尊卑等权力关系的戏剧和舞蹈。

最能够解释这种文化差异的,往往是自然条件与生产方式。太平洋西北的人们以捕鱼为业,季节性的捕捉、腌制、熏干需要大量劳动力。食物一旦存储好,吃的时候毫不费力。所以抢夺食物有利可图,保卫食物也必不可少。而加州的人们,主要以橡子为食,采集、保存都很容易,食用时则需要漫长的制备过程。所以抢夺食物没有意义,日常劳作不需要复杂的分工。

然而这种生产方式的差异,却无法由自然条件解释,反而随处可见人们有意识的选择。太平洋西北的贵族们洗劫其他村落时,从来都是抢夺奴隶,而不是食物;抢夺奴隶也并非人手不够,而是贵族坚持不事劳作,同时又无法过度压榨平民,毕竟平民还有在不同的贵族之间选择的自由。于是,为了这种地位的象征,这里的贵族们需要源源不断的奴隶。

克拉马斯河以南的加州,同样有三文鱼等鱼类资源,加州居民们也知道如何捕捉和保存。但除了仪式与节庆,他们不以鱼肉为主食。对于农业,这里的人们也有类似的态度。他们与从事农业的内陆部族有贸易往来,自己也种植烟草用于仪式,但就是不种植日常饮食所需要的作物。

这样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以一条河为边界。与其说是由自然和技术决定,不如说是人们为了自由,作出了不同的选择。

经过克拉马斯河时,我望向桥下宽广的水面,和郁郁葱葱的森林。大河两侧的生境毫无二致,海岸红杉林在微风下起伏,延绵不绝。千百年来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以彼此为参照,形成了互为镜像的文化,又在自己的一生中,共同承受失去自由或者捍卫自由的代价。

克拉马斯河流域曾经流传的故事里,许多都像是寓言。比如在一个故事中,有个北方的族群迁到了这里,奴役了一个当地村落。失去自由的村民们被迫养活压迫者,让他们不用劳作,长得又肥又胖。一天夜晚,村民们突然全部逃走,留下对山川河流一无所知的压迫者们,无以为生。

地球的另一边,荣格用罗马帝国讲过另一个寓言,包上了精神分析的外衣,却非常神似。当罗马帝国掳掠了大量的奴隶并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时,每个罗马人的内心,开始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奴隶。奴隶的心理、奴役的氛围,不加区分地进入了每个人的无意识,奴役的人最终也被奴役。

这样的因果轮回,在过去和今天,在地球的那一端和这一端,都还在发生着。一代又一代与我未曾蒙面的人,听过又忘记这样的寓言故事,继续和我一样,做着自己的选择。一代又一代的人需要记得,自己是有所选择的。

副驾驶的妈妈,和车后的妻儿,都已经睡着了,车厢里一片宁静。这一路上的美景之外,是风餐露宿,和许多坎坷与劳作。当有诸多坎坷需要共同面对时,第一次共同生活的一大家子人,尽自己所能相互迁就与照顾。一同在车轮上披星戴月,一同在篝火边灰头土脸,一同分享喜悦与负担。广阔的天地剥去了原本的家庭角色,换来了一段人人平等的集体生活。

越过水草丰美的克拉马斯河,我们继续向北,开往太平洋西北。曾经生活在身后土地上的居民们,追求性别、长幼的平等,将劳作精神化,成全了彼此的自由。而居住在眼前土地的人们,贬低饮食起居、照顾彼此等劳作,也成全了对彼此的奴役。宏大的理念和社会结构,与柔软的家庭、细碎的日常相距甚远,却又总是生活最私密之处的分工,编织起社会的形状,成为了一群人共同的世界。

我忽然记起周梦蝶,那个终日默坐繁华街头的诗人。在《我选择》的开头,他写,“我选择非必不得已,一切事,无分巨细,总自己动手。”曾经读到时,我不知它为何打动了我。现在我想,也许是内心某种远古的记忆,还记得这也是选择了一种共同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