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如果人们在一个地方呆得足够久,那里的生灵也会开始向他们说话”

旧金山以北的海岸山脉上,常常能看见巨大的海岸红杉。这些世上最高的树,暗红的树干,深绿的树叶,不经意间从路边贸然升起,指向天空。
到了洪堡红杉州立公园,我们拐下高速,顺着一条叫“巨人大道”的小路,径直开进了红杉林。穿梭在巨人的脚下,硕大粗粝的树根在车窗外掠过,我放慢速度,摇下车窗。天上细叶婆娑,细碎的声音让林子显得更加安静。小路弯弯曲曲,爬过山丘,越过小河。我们寻找洛克菲勒森林,一片最大的、未被破坏的海岸红杉林。
一下车,双脚就踩上了红色、松软的大地。大地是层层叠叠的树皮,降解成了细细密密的地毯,每一步都搅动起杉木的味道。头顶枝叶遮天蔽日,四周巨树笔直,如教堂里的立柱,撑起开阔的空间,守护静止的空气。有光柱穿过枝叶,穿过林间的薄雾,把林下静默的蕨叶打得透亮。倒下的树干高大如房屋,嫩绿的新枝从半朽的树干上兀自长出,依旧指向天空。林冠层上掉落的粗枝,卡在了树干上,重新与树干融合,像一条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生命从地下源源不断地涌出,汇成这一棵棵立柱,和这座生的圣殿。
这条南北四百多英里的狭长地带,是海岸红杉最后的生境。湿润的海风吹向大地,海岸山脉将海风抬起,成为降雨。充足的雨水、充足的阳光,让红杉在两千年的寿命中,笔直而持续地生长。但海岸红杉的保护区并不是一整片,而是切割成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区域,散落在山脉间。破碎的生境背后,是近两百年来许多力量的拉锯。
原先居住在这里的,是那些崇尚平等的加州原住民。在当地人的信仰中,红杉是神圣的。人们无法砍倒红杉,只能从倒下的树干中取材,筑屋、造船、生火。红杉木轻盈而耐腐蚀,木纹笔直,是建造房屋的好材料。一直到两百年前,这一片区域没有欧洲移民踏足,人与自然的关系千百年来几乎未变。
1850年,附近的小镇上发现了金矿。此时,加州淘金热已经开始,美国本土的欧洲移民后裔,加上从欧洲、夏威仪、中国、拉丁美洲等地新来的掘金者,已经大批涌向了加州。红杉林金矿发现后,淘金者们掉头北上,来到红杉的脚下,并在加州政府的支持下,屠杀、强暴、奴役和驱赶当地居民。这仅仅是当时遍布加州的大屠杀中的一小部分,但对于经历的人们则是灭顶之灾。接下来半个多世纪的杀戮、疾病和同化,大一点的部族,比如 Yoruk 人,失去了75%到95%的人口,而小一点的部族,比如 Chilula 人,则完全消失了。
在这半个多世纪里,掘金热慢慢退潮,矿业公司把目光转向红杉。最开始,人们用手锯和斧头,花费几周时间锯倒一棵红杉,然后用牛车将杉木拉到河道和铁路。等到蒸汽机车和柴油车技术成熟,为了让机器们进入山地,人们开始皆伐,砍倒路上所有的红杉。于是成片的红杉林倒下,成片的山头变为荒原。在机器的轰鸣中,那旺盛的生命力,再无法从地下涌起。
也许不管是任何时代,在红杉林里静静待过的人都能明白,这些巨大生灵的意义,远远不止它们身躯所对应的经济价值。到了20世纪,许多见过红杉林的人,开始以各自的方式为保护区奔走。有画家借助自己影响力筹钱、游说,促成了加州第一个州立公园;有政客通过贷款购买私人土地,捐赠给联邦政府;约翰·穆尔等人成立的高山社,和民间组织保护红杉联盟,也开始在政府、企业和居民之间斡旋,寻找如何保护红杉。
在这些人的努力下,到了20年代初,加州逐步成立了五个保护海岸红杉林的州立公园。60年代,民间社会的生态意识觉醒,科学界也逐渐明白,保护一片森林需要保护一整片流域,才能有效地停止水土流失。在各方的支持与游说下,联邦政府在68年成立了红杉国家公园,又在10年后增加了近一倍的面积。
然而想要保护的始终是少数,更普世的动力还是致富。在经过经济大萧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经济腾飞,建房拉动了对木材的需求。此时上场的不再是手锯、斧头和蒸汽机车,而是链锯、柴油机和履带推土机。60年代的时候,90%的红杉已经消失了,赚饱了的林业公司游说政府,继续着砍伐。虽然有了这许多的保护区,但它们是孤岛般的避难所,在一个相互连接的生态系统中,无法独立存活。
相较“旧大陆”许多其他地方,红杉林开发与保护拉锯过程很特别。在中国、日本,甚至南美洲一些原住民聚集的地方,常常是中央政府主导开发资源,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则试图保护自然。但对于红杉林,支持保护的常常是远方的各界人士和联邦政府,反对保护的则是当地居民和政府。这是因为那些真正的定居者,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们,已经和红杉一样,所剩无几了。红杉林失去了本来会保护她的人,取而代之的是为了淘金和伐木而来的移民。而这些人们,还未成为真正的定居者。
出发前的几个月,我一直在读加里·施耐德的文字。这个出生在大萧条时代的诗人,在西海岸山林里生长,看见了林业的扩张,与另一种生活的逝去。在他眼中,为伐木而来的移民,是这动荡世界的缩影。“现在,许多在这星球上生活的人,并不是真的定居者。他们远离了自己的家乡,从祖辈的土地上迁走,从农村搬家到城市。去加州挖金子,去给输油管打工,去给在伊朗建房的比奇特尔公司打工。“而那些世代扎根在土地上的人们,”农户、猎户、山民,几个世纪以来被轻蔑、被嘲笑,被城里的统治精英们以税收压榨。对于‘种粮食’所需的复杂、专注和富有创造力的智慧,知识分子们一无所知。”
施耐德记得童年时偶遇的原住民老人,身上带着自己和祖辈从来没有过的,关于周遭世界的记忆。那是一种他向往的记忆,“美国白人或者欧州后裔的传统,我无意以之作为自己的身份;我以我和此地的关系,定义我自己。”然而此地又是哪里?此地的生灵有哪些,彼此关系如何,又缘何进入我们的心灵?千万年以来,每一个地方的人以自己所有的理性、感性、智力、灵力去理解“这里”。无数代人因此而体验过的世界,随着这些原住民的逝去,消失在我们心灵之外。这整个逝去的世界,人们无法以之作为保护生灵的原因,转而寻找可持续发展、观光甚至健康等各种有用之处,让最后的红杉得以存活。可这些有用之处,在许多年代里,却是那么的无关紧要。
美国资本主义黄金三十年后,是七十年代经济衰退。到了八十年代,海岸红杉林只剩下了最后5%。随着经济活动减缓,当地最大的伐木公司,太平洋木材公司,已经不再实施皆伐,转而以可持续的方式间伐。但这也意味着,其中有额外的利润可榨取。于是八十年代末,一个远在德州的富豪 Charles Hurwitz,这个年轻有为、善于找漏洞、狙击低价公司的对冲基金经理,迅速收购了太平洋木材公司股份,并将其吞并。公司到手之后,Hurwitz 重新启动皆伐,要把原本计划100年间砍伐的红杉林在20年内砍光,以偿还吞并公司带来的债务。
成片的红杉林再次倒下,成片的山头再次光秃得只剩砂石瓦砾。山体在暴雨中滑坡,泥石流汇入河流,吞没山脚下的村庄。联合国已将红杉林作为世界遗产,又将它作为国际生物圈保护区,然而这些名头都无助于红杉的幸存。不同于生态意识第一次兴起的20年代,此时新闻以光速传播到各地,远方成为了这里。当初介入环境保护的是社会精英,有的为了审美、有的为了科学、有的为了持续开发。而这次行动起来的是全国各地的年轻人,读了 Rachel Carson 的《寂静的春天》、Edward Abbey 的《扳手帮》、Aldo Leopold 与 E. O. Wilson 的生态学理论,听过了许许多多的道理,也不再需要道理去保护这些远古的生灵。也许是这些不再笃信上帝的年轻人,却也不再羞于直面其他生命的神圣,开始为了红杉自己而行动。
抗议活动在加州此起彼伏,汇聚在了90年的“红杉之夏”。抗议者先是用钢钉插入树干,阻止伐木工人使用电锯。随着一位伐木工人受伤,抗议者放弃了这样的手段,而直接用身躯阻挡机器。有一天,活动组织者 Judi Bari 与 Darryl Cherney 在旧金山附近筹备活动时,一个炸弹从他们的车中爆炸,重伤 Bari、轻伤 Cherney。FBI 没有去调查伐木公司,而是逮捕了 Bari 与 Cherney,试图证明两人制作炸弹,而在运输过程中不慎炸伤自己。最终因为缺乏证据,又不得不释放了两人。
这场汽车爆炸案触动了社会各界的神经,对红杉林的支持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继续发酵。活动者们开始“坐树”,坐在红杉的树冠中,以阻止伐木。最长的一次是在 1997 年,为了一棵名为 Luna 的千年红杉,与周遭一小片还残留的红杉,逃避皆伐的命运。年轻的活动者 Julia Hill 爬上了 Luna,在上面一呆就是两年多。这两年间,另一位活动者 David Chain,在组织伐木中被砍倒的红杉砸死,无人知道是过失还是谋杀。而 Hill 一直呆在树上,直到太平洋木材公司同意不砍伐 Luna 与周边的红杉,并将近万英亩原始森林卖给联邦政府,换取近五亿美元纳税人的钱。官司缠身的太平洋木材公司,在 Hurwitz 赚饱了之后也无树可砍,于是在2007年宣告破产,留下许多失业的伐木工人。
在这场漫长的拉锯中,加州州立公园与国家公园逐渐开始联手,将这许多个分离的保护区统一管理。经历了许多灾难与斗争,皆伐已不再被人们接受,保护基本成为了共识。这最后5%的红杉,算是留了下来。
但红杉林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将17个保护区从联合国生物圈保护区中撤出,其中就包含红杉林。下一步会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在洪堡红杉州立公园,有一个小而温馨的访客中心,展示红杉的进化过程和生态角色,也纪念当地从砍伐到保护的历史。门口展示着一个巨大的红杉横切面,一圈圈的树轮上,标记着这棵红杉经历过的时代:一千多年前牛津大学建立,然后巴黎大学建立、成吉思汗征服波斯、明朝建立、文艺复兴开始、印刷术发明、科尔特斯摧毁阿兹特克帝国,一直到二十世纪红杉林公园的建立。
访客中心里,我和几个友好的工作人员聊天,询问周边值得的去处。他们几乎全是退休的老人,作为志愿者帮助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喜欢的去处,讲着讲着就掏出一张最适合的地图,转过来面朝我,自己倒着在地图上标出每一个转弯,甚至具体一棵树的位置。等我转过头去,他们又用同样的热情向其他访客介绍,这片自己熟悉如手心的土地。
施耐德记得在70年代时,一个克罗族的老人说,“我觉得,如果人们在一个地方呆得足够久,哪怕是白人,那里的生灵也会开始向他们说话。那些生灵和古老的力量没有消失,它们只是需要人们呆在那里足够久,这些生灵就会开始影响他们。”
人类的社会里,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望会永远存在,资本的意志、机器的意志也会继续驱动着一代又一代脱离了土地的游魂们。然而大自然,一如既往地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运行。当红杉在两亿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时,恐龙还未称霸海陆空,人类的祖先是状如老鼠、在夜间捕捉昆虫的小动物。红杉有足够的耐心,这些生灵们有足够的耐心,等人们在一个地方呆得足够久,等我们这一代代移民们真正定居下来,向我们说话。
也许有的人会听见,有的人不会;但也许这并不重要。在红杉漫长的一生中,想必见证过不少被贪婪与无知裹挟的人类文明。在文明的废墟里,生命会再次涌出,交织着指向天空,如同一条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