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胆小如鼠

出发那个早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吵一架。老妈一切都舍不得,冰箱里冻了大半年的肉、一小块豆腐、罐子里一点腌韭菜、从树上掉下来摔破了的柿子、老到不太能咬得动的白菜、一袋冻番茄……番茄说是给我留的,装袋子里放冷冻室,一放好几个月。我早在电话里说,你该知道的,吃的东西放过三天我都想扔,别说几个月。然而还是留着,既不吃,又不舍得送人。我到家第二天早上打开冰箱,迎面一股馊味。小半碗敞放着的肉臊子,已经长了白毛。拆封了没吃完的香肠,也长了霉点。还有一块没拆封的火腿,过期了两个月。我倒了臊子和发霉了的香肠,把过期的火腿拿出来放案板上喂猫。有一只野猫,常常来觅食。夏天我在家的时候,会拿只碗放门外,把剩饭倒里面。农村的野猫,不像城里的金贵,饿极了啥都吃。老妈自己独自在家,是几乎不会有剩饭剩菜的,猫们于是只能偷,趁她不注意,从门帘一角溜进屋去,茶几上可能有几块饼干,或者半根麻花,叼上就跑。我猜有些时候,老妈根本不会发现,她耳朵很背了,眼睛也花,猫那样迅捷又擅长悄无声息的动物,简直就是她的天敌。有些时候,她发现了,很生气地咒骂,于是猫在她心里的危害程度,和老鼠差不多。
我早上还没起,听见猫来,在门口喵喵叫,倘若老妈听见,她必然嘴里念念有词,“惯下毛病了,天天来,得多不的够……”
那一大块过期火腿,第二天就不见了,我问她,她说喂完了。怎么可能,那么大一块呢。她于是改口说她吃了,没坏,好着呢。我一股火,腾地升起,自然忍不住说她几句。我在冷冻室又发现一袋熟烧鸡,从最后一位可能买这东西的人离家算起,冻了也至少一个多月。猫很喜欢吃这烧鸡,一日三餐定时在厨房门口喵喵叫。猫吃肉时,我时常和老妈互念。我说,把你吃不完的东西给猫吃点,总比放坏了好吧?冬天猫也可怜,这么冷,还缺吃少喝的,也是条命呢。何况,它多来几次,家里老鼠就会少一些。她说,猫么,就该抓老鼠吃,天天喂的只想吃人的东西怎么行。
鸡肉喂完了,我就偷冰箱里的包子。那包子我掰开闻了一下,有可疑的味道。可以确定的是,馅里的肉,一定来自于那些炒于七个月前的臊子。那肉,是父亲葬礼后剩下的。包子还有一二十个,我抑制了扔掉它们的冲动,推迟了一场大争吵。老妈试图说服我包子很好吃,她才包没几天。我坚决不信,一点面子也不给。早饭通常我吃新买的馒头,她吃那可疑的包子。我希望加快包子的消耗速度,在她不注意的情况下偷偷拿来一个喂猫。然而猫也不吃。老妈发现猫也嫌弃她的包子,气呼呼地指给我看,你看,叫你喂得馋成啥了。
猫果然是馋了,连我后来买的鸡肉肠也不好好吃。它来,先在我的门口喵喵叫,见我出来,便跑去厨房门口等着烧鸡。我拿鸡肉肠遥相招呼,它才满脸问号地挪回来。我蹲下身,想让它从我手里进食。但它非常有戒心,宁可不吃,也不走近我身边。只能我屈服,放地上,走开,它才凑上去。鸡肉肠通常会剩下,又来要烧鸡。发现实在要不到,肚子又还咕咕叫,再不情不愿地去把剩饭吃完。老妈见我竟然花钱买东西给它吃,远远小声嘟囔,你给你歪大买的吃么!我假装听不见。
那猫虽然胆小如鼠,但毕竟是曾被驯化的动物。渐渐地,戒心在放下。我在院子里洗衣服时,它会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晒太阳,一开始站着,身子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倒。后来,可以趴着了,但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弹起来。到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我在院子里生起火堆烤火,故意把火腿肠就放在脚下,它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过来吃。但仍然不给摸。我跟老妈说,再待几天的话,这野猫就被咱喂成家猫了。咱这一走,猫的靠山又倒了,怪可怜的,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数九寒天。老妈说,就是,这么一想心里还有点难受。
那天晚上和老妈说好,叫一位婶婶来,把冰箱里所有年深日久的东西给她,我们不带。婶婶很开心,予者不拒,就连老妈不好意思给的几个烂柿子,也高高兴兴拿走了。我在院子里烤火,听她们在厨房里讲些客气话,以为都处理好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往车上装行李,才发现还有很多东西她并没舍得给,比如一块冻了不知多久的生肉、半包汤元、一小块放了四五天的豆腐、一昙炒了七个月的肉臊子,以及一些腌的韭菜……
我最终强行将它们扔到了院外的渗坑里,然后那天十多个小时的长途旅行路上,老妈一直哭,我们几乎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