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真正的旅程

离开红杉林继续向北,俄勒冈的海岸线在眼前展开。人烟更稀少了;海岸线上无尽的开阔与荒芜,时不时一座孤独的灯塔。
越过俄勒冈,我们进入了华盛顿。太平洋西北地区,乌云多了起来、阴天多了起来,河流和滩涂也多了起来。路过大桥、路过卵石滩,也路过一片片湿地,一眼望不到边。湿地里蓝绿色的草甸连片,大地仿佛是只毛茸茸的巨兽,匍匐在水中,蜿蜒到天际。
这里和加州北部一样,地处西风带,吹拂着太平洋来的风。山脉将风中的水汽抬起,化作云雨。地球昼夜不息地向东转,赤道的信风不停地向西吹。信风的两侧是西风带,反过向东吹,从大海吹向大陆的西海岸。在西风带的高纬度,还有高速气流,从热带流向高纬,在平流层形成一条条高空中的河流。一条叫“菠萝特快车”的大气河流,把水分从盛产菠萝的夏威仪,一路送到华盛顿州,变成了冬天的阴雨绵绵。
此刻是盛夏,海风温暖,我琢磨着海风中有没有菠萝的味道。哪怕是盛夏,卵石滩的青灰色、草甸的蓝绿色,在阴天里也有些冷冽。日升月落依旧,无尽的公路在乌云下铺开。只是太阳沉入海中时,夕阳不再毫无悬念地灿烂。偶尔金色的余晖从身后打来,一路染红到天际,反倒让我格外振奋。
漫长的旅途中是需要这样的振奋的。旅途中有许多意外,天气、路况、车况,也有许多劳作,扎营、生活、做饭。这些疲惫让我变得麻木,而麻木消弭在这广阔天地中,竟有种奇异的安详。开车行驶在路上,车后的家人们睡着了,我深吸一口气,在麻木的脑海中撑开了一条缝隙,透出平静的天空。握紧方向盘,瞥一眼左手边的大海。烟波一望无际,半行海燕,半排浪。时光就这么凝固在黄昏里。
不过大部分时候,坐在副驾驶的妈妈会努力醒着,和我聊天。
五年前,妈妈从大学退休了。当了几十年的大学老师,谈话里依旧全是学生们。我听她说着,那些刚上大学的青涩孩子们,如何一步步走上社会,走上自己的路。妈妈细数着的几个学生,是那些最需要帮助的。她说着,自己如何帮助他们走出自卑、自负,如何解开心里的郁结。而许多年过去了,这些学生还和她保持着联系。那些异国他乡的礼品和消息,是她节假日里的温暖。
时不时地,妈妈也提起职称和评估、科研和发表文章,那些大学老师需要做的“本职工作”。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大学,对学生的帮助和教育,都不是评估体系中对教授们的要求;然而我明白,一直到现在,这些才是她作为老师的骄傲与寄托。她在意的甚至不是学生的学业,而是帮助他们成为更好的人,更舒展、自在和善良的人。
妈妈提起了几次“善良”。我问,她看着长大的那些学生们,还有与她同时经历人生的同学和同事们,什么样的人走上了什么样的命运。她想了想,说起许多不同的人生故事。一个来自农村的同学,一直笃定地要证明自己,最终当上了校长。他同寝室的男生,出生在大城市,受同学们羡慕,但自己无欲无求,最终也游离在这架权力机器之外。一个发奋要当高官的同事,不惜贷款打点关系,最终在中央做到了高层,却不免在卸下防备时倒出一肚子苦水:自己把下属当走狗,那自己也就得给更高的官当走狗。于是那些羞辱与嫉恨,生生不息地成为欲望的燃料,铸成权力永无止尽的路。
也许这世界从来都是这样,大多人的愿望都会实现,我说。求仁得仁,只是我们常常不知道自己心里种下了什么愿望,不知道愿望实现的代价又是什么。
其实我想问的是,我接着说,是不是那些善良的人,往往会有更少的机会,而这个社会的资源与权力,更容易倾斜给不择手段的人。美国似乎是这样的,大概也是开放竞争的公平结果吧。这几十年,你看见一批批在中国走向社会的年轻人,也是这样的吗?
妈妈说,也许是的吧。那些真正想要达成目标、不顾一切的人,确实更容易获得自己想要的吧。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我知道这样大而化之的问题,并没有答案,能够表达的只有自己的情绪。
一会过后,妈妈说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她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高材生,年纪轻轻就在学术上有了不错的成绩。她不擅长拉帮结派,不会搞关系,但有时在权力斗争中,反而因此获得了不同派系的信任。不过,在每一次选择的时候,她都没有去争取更高的位置、更多的权力。妈妈说,这么多年,我仿佛一直在自我边缘化。语气里,我分不清是惋惜,还是释然。
我想说,也许因为对你更重要的,是尊严和自由。我想说,也是一次次这样的选择,才成为了你,成为了部分的我,成为了我们短短一生中许多值得的时光。但我没有说出口。也许是青春期的疏离凝固在了时光里,也许是和千千万万中国家庭一样的不善表达情感。那些善意、理解和爱,总是宿命般地留在不言中。
窗外灌丛与草甸交替掠过,远处的山丘和麦田徐徐展开。车里的音箱放起了腰乐队的歌,我告诉妈妈,这是首我在大学时爱听的曲子。这几个云南三线小城市的中年人,组了个自我边缘化的乐队。但他们多年前唱出的句子,让远渡重洋的我依然记得。
当通往大结局的路啊 正踏平所有的祖屋和田野
快拿出力量 去桃李芬芳
去社会栋梁 去掀起权力财富的巨浪
去担负起 自家的兴亡去变成大人和大人物 变成一个
只有钱才可以影响到情绪 的臭傻逼
你大概会挂得很无奈 但是对于亲友团的颜面
以及统治阶梯的审美观 算是有交代
麦田从远方来到了眼前,把我们包裹在一片青翠之中。妈妈含蓄地问起我对未来的打算,我的职业规划。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还没走过的路又该从何规划。我想,她是担心我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而她的儿子,在另一片国度、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活里,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归宿。
离开家许多年后我明白了,要获得权力、财富和名气等东西,最重要的是对于它们的欲望;而我,尽管有时会羡慕那些笃定执着的人,却没有那燃烧的欲望,始终散漫着。有那么一刻,一种孩子气的愤懑涌上心头,对世界、对自己,对在我之前就自我边缘化的父母。我想问妈妈,那些你坚持的善良、尊严和自由,在你看到一代代学生步入社会之后,你后悔过吗?也许我想问的,是关于我自己;然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问起。
车厢后面,妻子一边在给女儿哺乳,一边和儿子唱着《送别》,清脆的声音穿过引擎的轰鸣声传到驾驶舱。如今轮到我,已身为父亲的自己,去想象儿女以后的人生,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这流沙般变化着的世界里。和我父母一样,去希望他们自由和幸福,不被身外之物所裹挟。去希望他们,在人群中、在旷野里、在千百种幻象间,追寻又失去,而永远有一个能回到自己的内心。然后一次次地放下、一次次地出发。
我也只能希望。因为对于他们生活的未来,我一无所知,也永远不会抵达。也许某一天,我的希望也会变成他们的愤懑;也许某一天,我也会同样徒劳地担心着,他们在这世上的位置。等到那一天,我会再次不知该如何问起。可能我们从来能做的,只有自己多一些勇气,并希望身边的人也因此多一些勇气。
绿油油的麦田之中,溪流蜿蜒。我想起温德尔·贝里,那个一生关心粮食和大地的诗人,写的一首短诗:
也许当我们不再知道该做什么
我们才来到真正的工作前
当我们不再知道该往何处去
我们才踏上真正的旅程
未曾困惑的心智不曾真正运转
受阻的溪流才会歌唱
不知该往何处去时,脚下的大地,就成为了此刻该在的地方。真正的旅程里,劳作会有、美景会有,陪伴也会有。
